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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9月06日 星期五
第10版:云之美·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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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9月06日 星期五
姐 夫

    赵建平

    姐夫出事的时候,我刚办好住院手续。走进病房还不到十分钟,富源教书的侄女打来电话,说姐夫在昆明,冠心病发作,意外去世。

    噩耗传来,那一分钟,内心又紧又疼。

    几年来,舅舅病故,母亲离世,最小的姐姐,也因恶疾而离开我们。悲伤的阴影还没散去,姐夫的生死离别,又让我陷入巨大的悲痛。

    谁能想到姐夫,竟然走得如此匆匆。一直以来,他的身体非常地好。就在去世的前一天,姐姐说,他还在工地忙碌。

    生命的故事,向前延续,却又不知终于何时。就像姐夫,来与去,即如赶赴一场前世今生的约定。赶赴的速度,总超乎我们的想象,也超乎我们的预料。

    姐夫走了。文字里,我实在不愿意写到 “死亡”这个词。生命的无常,既让人达观,也让人狭促。

    十年之前,侄女大学毕业,分到富源。

    数年之前,侄儿在云师大参加工作。

    而最小的侄女,还正在昆明读着大学。

    三个孩子,在姐夫和姐姐的抚育下,终成器材。其间艰辛,也只有姐姐姐夫知道。为孩子读书,他们经常赶着骡子,去贵州土城驮日常杂货,回来在乡街上摆地摊,赚取孩子的读书费用。那钱,一分一厘挣得不容易,姐夫说是脚底板赚来的血汗钱。

    去土城的山路弯弯拐拐。抚孩子上学的路,同样是弯弯拐拐。姐姐和姐夫卖完货又去驮,驮来又去卖。那些驮来的米花、炒面或作物种子,赚不了多少钱,但姐夫说凑毛赶毡。时间久了,这分分厘厘攒下来的钱,用处被姐姐和姐夫发挥到了极致,三个孩子先后被送入初中、高中,最后全送入大学。

    我的姐姐没有进过学堂,算账的事,只能依靠姐夫。姐夫识文断字,坐在姐姐旁边。姐管卖,姐夫管算账收钱。再后来,开支越来越大,姐的地摊生意,支撑不了全家人的生活,姐夫就想外出苦钱。他不放心姐,就手把手教姐姐识字算账。现在,姐姐能识电话号码,能算清简单的钱财账务,这应该是姐夫的功劳。他既是姐姐的好丈夫,也是姐姐的好老师。

    姐夫的原生家庭,历经几次组合。身为长子的他,自然成为家中的顶梁柱,吃了很多的苦。有一年,他们家的房子被山洪冲走,不得不选址造房,从开挖屋基到推土平场,从木材准备到采土制坯,从夯土为墙到锅碗瓢盆置办,无一不经过姐夫操劳。因为盖房子需要篮子撮箕,姐夫就砍来竹子学着编织。房子盖好,他也学会了手艺。人家说一门手艺养活一家人,可姐夫的篾匠活,既养不了家也糊不了口。有人请他编织背篓竹篮,他学不会拒绝,就连工钱都不收,姐夫说收钱就没了感情。有人说姐夫憨,有人说姐夫傻。在我看,姐夫却是不憨不傻。因为这些,姐夫结下的人缘,在村里,是最好的一个。

    我家劳力少,家里薅刨点种,大多靠姐夫。农忙时节,姐夫忙上忙下,忙里忙外,等我周末回去,农活已被姐姐和姐夫忙完。家里要翻盖猪圈,父亲把料子拉来,姐夫把石料沙子背回家,转身又请人帮着把猪圈盖好。父母不能劳动的时候,家里的部分土地,就交给了姐夫。有姐夫在家,我们少操了很多心。

    父亲是急性子人,对农活,从来不马虎,稍不满意,就会说姐夫几句。但姐夫一边听,一边做,从来没听他说过半句怨言。知道姐夫去世的消息,我在医院里打电话给他,我们家的顶梁柱倒了,接到电话的父亲说。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一颤。原来,在父亲的心里,他早已把姐夫当作亲生的儿子。“顶梁柱”这个词,从父亲的嘴里说出,终让我读懂姐夫在父亲心里的位置。

    姐夫话不多,喜欢抽自家种的老旱烟。几十年的烟龄,一说话,满嘴黄牙就露出来。他也喜欢喝酒,一喝酒,话就多,虽是慢慢悠悠,声音却比平时高。姐夫实诚,有些倔。他们刚结婚的那几年,姐夫想去学开拖拉机跑运输。这是一件大事,姐姐和父母有些担心,可姐夫一再坚持。等学会了拖拉机,他又托人从信用社贷了款,自己东挪西借也拼凑了一部分。把拖拉机买回来,姐夫高兴坏了,跟姐说,这拖拉机买得值。在我们村,姐夫是第一个开拖拉机跑运输的人。他能吃苦,又愿意吃苦,一年多的时间,就还清了债务。几年后,跑运输的人多,挣不了钱,姐夫变卖了拖拉机,干脆跟着别人,就跑去外面打工。

    姐夫没有技术,打工单凭一身力气,当然挣不到钱。可开支却天天要,常常是算着有,吃着无。有时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最后还拿不着工钱。空着两只手出门,却也空着两只手回来。姐安慰姐夫,说就在家边找活计做,也能照应家里。那个时候,正是他们家经济最困难的时期,三个孩子都需要钱。姐夫没有办法,便到了附近的煤厂上班。挖煤炭是苦差事,亲戚朋友不待见,还冒着极大的风险。但工资高,发放又及时,这对姐夫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诱惑。

    姐夫采煤的地方,离家不远不近,有好几公里的路程。姐姐身体不好,家里犁田耙地背粪铲埂点种收割,大多要等姐夫下班回来后才能做。姐夫原来喝酒,姐姐会埋怨,说饮酒伤身。可从姐夫去煤厂上班后,姐姐就再没埋怨过。每次去看他们,我劝姐夫少喝酒,姐姐却侧过头,说就让他喝点吧,全家人都靠他,喝酒解解乏。五六十岁的人,还要挖煤炭抚娃娃读书,全村哪个像你姐夫?

    姐这样说,姐夫看着姐,笑着。而我,听着姐的话,心里却不是滋味。

    姐说的对,在我们老家,真没有哪一个像姐夫,拼命挣拼命苦。一个月能苦多少呢?满打满算,姐夫说,上足班,加上五十元的满勤奖,有三四千。三四千,勉强可以应付三个孩子的费用。姐夫实在不敢闲下来。

    姐夫先是在附近的煤厂上班,后来又跑去贵州,同样是当下井工人。一次矿难之后,姐夫就不再回去,再穷,说什么也不能当下井工人。

    姐夫被吓着了。

    别人靠手艺吃饭,姐夫靠力气养家。附近的煤厂,也出现过几桩事故,可姐夫运气好,每次都平平安安。这让姐夫高兴,说老天爷在保佑他。近两年,他的负担减轻了许多。但姐夫说什么也还要坚持去挖煤炭,他说等最小的侄女大学毕业,到时他想怎么闲就怎么闲,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说这话的时候,我想,是不是姐夫到那个时候,酒也高兴喝多少就喝多少呢。如果那样,我就陪着他,让他好好喝,直到喝出酒味,也喝出意思来。

    我每次回老家去,有人说他们家的三个孩子争气,不枉姐姐的难,也不枉姐夫的苦,他们说姐姐姐夫苦得值。我不知道这个值,对姐夫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值得,仅指姐姐和姐夫,靠摆地摊和挖煤炭,培养出一个大学教师和两个中学教师,这真的值得,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可这值得的背后,却掩藏了他们无数的辛酸和痛楚。

    我的父母是典型的农民,他们的思想里,却拥有很多农民所没有的对文化的敬畏。父母身上这种宝贵的品质,深刻影响到了姐姐和姐夫。别人庸庸碌碌,他们勤勤恳恳。别人安于现状,他们在憧憬未来。别人对孩子任性放纵,他们对孩子严格要求。因为这样,姐姐和姐夫,倾其一生,让三个孩子受到了很多农村孩子没有受到的良好的文化教育。姐姐和姐夫,说不出高深的道理,书难人要学,人穷志要立,这是姐夫常跟子女说的话。他们一辈子用自己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坚毅,和甘于清贫的精神,给予孩子最好的培育。

    挖煤炭抚育孩子读书的人,在农村,不止姐夫一个。可像姐夫那样,从宣威挖到富源,从云南挖到贵州,一挖就二三十年,在我们老家,却是绝对没有。他是我们村挖煤时间最长,挖煤年龄最大的下井工人。

    我与姐夫素来亲近。前几年,母亲还在世,曾希望和姐姐姐夫一起居住,陪陪父母。可姐夫怕别人说三道四,最终没有来。看到村里家家忙着盖房子,姐夫心里也想建新房,可条件不允许。盖房子的梦,姐姐和姐夫做了多少年,最后,却一直没有实现。

    人生总在摇晃中度过。

    一直认为,生命的旅途,向着生,也向着死。我的摇晃的姐夫,用了二三十年的时间,以善良和悲悯去经营他的梦想。而生命最极致的颜色,竟然是与他结下不解之缘的漆黑、墨黑和暗黑。

    最近一次与姐夫相见,是姐夫在宣威住院的时候。我去看他,姐夫的头上缠满了绷带。当时不知何以如此,后来才听说,姐夫下班回来,遭到别人的暗算。伤害者非别人,而是姐夫最小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姐夫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身体已是大不如从前,他再也无法继续他挖煤炭苦钱抚儿女读书的事情。他和姐姐一道,辗转曲靖昆明,找一些轻巧的活计。手足薄凉,对于姐夫来说,还有什么比骨肉相残更让他绝望呢。

    事隔数月,姐夫离世,六十岁,刚好一个甲子。

    姐夫出殡的那天,天空正下着雨,瓢泼似的大雨。

    姐夫的墓,恰好就选在老房子的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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