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镛

    数字，时间，有时是一种焦虑的透明，有时可以指示规律。生命繁盛，每个人却似乎活在了一连串的密码里。

    简单的时间，2019年11月20日，白天。一个父亲离女儿的距离，八点四公里。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四十分。太阳的道路已从东边走到当顶，开始向西边倾斜。然而，现代化的方便和快捷，女儿疼痛了六小时四十分，父亲才赶到医院。他拿着笔的手，颤抖着，终于签下了“王忠文”三个字。女儿顺利地推进了治疗室。门“咔嚓”关上。

    这不是女儿第一次进治疗室。

    咫尺天涯。白色在墙上徘徊，王忠文在走廊上徘徊。所谓焦虑，是看着无尽的，泛滥的纯白。走廊。白大褂。墙壁。白得真实，也白得空洞。这个朴实和刚强的男人，一直都在马不停蹄，却在等待中，突然感到全身无力，像一个孩子一样，蹲在了墙边。一只手按着胸口，一只手捂着脸。

    爱，责任，说起来就是一个字和一个词汇。如果说开来，爱是人世间最深层，最持久的情感。责任，除了是一种担当，可派生成各行各业的工种，也可说成避开或推卸。在此，我不是要解释某个字或者词语，仅仅是想复述和记录日常的一种在场。

    在看得见的背后，每个人的生命都充满悖论。王忠文有一个女儿，在昆明上大学。2019年11月1日，女儿肚腹绞痛，被送到云南省第一人民医院。检查后确诊为阑尾炎，需立即手术。阑尾炎说起来可能不是什么大病，可是王忠文女儿的手术，却做了五个多小时，随后进入ICU病房五天五夜。由于他的女儿在两天前感觉肚腹疼痛，她到诊所里打止痛针。三天后，肚腹再次疼痛难忍，才进入了医院。手术时发现，整个腹腔已被脓淹没。作为家长，只有焦虑的等待，祈祷和盼望，水都不想喝一口。用王忠文的原话说：“一口饭送进嘴，眼泪就掉在碗里。泪水和饭一起下咽，像机械似的，一大碗饭不知怎么就完了，啥味也认不得！”

    漫长的煎熬，终于看见女儿逐渐恢复了健康。事后，他说起女儿还感叹，“我姑娘的命，差点没了。”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声音却带着哽咽。看着他红红的眼眶，我不由得想起崔健有首歌曲，里面有一段歌词：现实像个石头，精神像个蛋，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

    女儿出院后，回昭通在家休养。让人意外的是，伤口却发生了感染，住进了市中医院。在11月20日早上，他和妻子去了一趟医院，给女儿吃了早点，就分别去了扶贫点。而这天早上，女儿伤口疼痛，医生检查时要特殊治疗，必须父母签字。女儿打电话给母亲，未通。继续打给父亲，父亲的电话没人接。直到下午，父亲才回电话给女儿。据王忠文说，女儿平时很坚强，接通他的电话却哭着说：“医生要等你或者我妈签字。我妈妈也去下乡了，一时回不来。都等一上午了，你能不能快点来医院签字啊？”那一刻，他的双眼红了。面对女儿，他不得不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平静地和女儿说：“今早上我实在忙不过来，我从大村尽快赶过来，你再坚持一会吧。”现实的确是这样，是坚硬的底层，他对女儿说的话，是柔软酝酿的坚硬。

    他赶到医院签了字，时间是两点四十分。

    如果回到爱与责任。其实，每个人的脚步都是一样的，朝着既定的路往前走。要分开来说，不同的，不过是各人的责任不同。记得有种劝说人生的观点，除了生死，其余都是小事。这句话是让人可以质疑的，所有事都是大事。于王忠文而言，女儿的事是大事，扶贫是大事。在脱贫攻坚工作中，每个人都得负责和认真，坚守岗位，是每个人工作的基本要求。王忠文赶到女儿的病床前，刚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电话响了，是查岗的人见他不在岗，打电话追寻。这是一根链条，链条上是相互的爱和责任，他们怕他在工作岗位上失职。谁都在各司其职，履行好自己的职责。医生也如此，要救死扶伤，要遵守规章制度。这是纪律，规定。规定是不能乱破坏的，王忠文的女儿手术，病床边，只有女孩的奶奶。奶奶的签字无效。医生只能催促和等待患者的父母。

    忠诚，正道。已近五十的王忠文，头发花白，一双熊猫眼，眼珠大，眼眶黑。他喜欢摄影，有发现的眼光，能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角度，拍摄出有着形式和内容上创新的作品。他曾在一个山区乡镇工作过二十六年，调入城区。目前而言，他还有一个身份标签是，扶贫队员。扶贫工作，从上到下都在强调，这是一块“硬骨头”。全国都在奋力完成，迫切地需要进步和总结，决不让人民还处于贫困之中。所以，关乎扶贫，这是重大的使命，谁都得全力以赴，轻伤不下火线。万象都在显示，脱贫时代要大结束，另一个时代要大开始。在扶贫工作上，不得不说，王忠文自驻村以来，带着爱和责任。他是自己的戒尺，严格坚守扶贫驻村工作纪律。集体主义，吃苦耐劳，舍小家顾大家，如果是一个衡量标准，他属于达标或者箭头还可以再往上。用扶贫驻村工作队长罗荣兵的话说：王忠文是一个舍亲情，忘我工作的人，是脱贫攻坚战场上名副其实的兵。贫困户的事情，他时刻记挂着，想办法让他们走出困境。这无疑是对他的一种爱和责任的诠释。

    回到生活本身，成人世界是一条河流。虽说不上惊涛骇浪，却也可以说浊浪滚滚。一个走过几十年岁月的老男人，在人生和生活的过程里，有过欢乐，痛苦，或者撞得头破血流，受过的伤，结成的疤，已经锻打成了看似完整的坚强。至少在孩子面前，也是装腔作势一声不吭的大人。但是，看着女儿，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无力。女儿进了治疗室，再一次的恐惧感占据了他。那时，他很想大哭一场。可他看着医院无尽的白，看着走廊上穿梭的各种人的身影。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哭泣的地方，只得蹲在墙边，双手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他深埋着情感，欲诉无语，欲哭不敢。

    世界虽然很大，却没有一个男人哭泣的角落。我想起波洛克的诗歌：我们中间许多人，那些年轻的，自由的，英俊的/都在由于没有爱而死去/啊，在你辽阔的大地上，给我们荫蔽吧/没有你，我们将怎样生活和哭泣。

    在这人世间，健康的人生，理应拒绝悲剧。在市中医院的走廊上，于王忠文而言，心灵备受慰藉的是，医生从治疗室走了出来，说出的六个字：“治疗效果很好！”此时，他的心很热乎，带着一张微笑的面孔，在谢谢医生的时候，也默默地谢谢幸运。他笑了，他的嘴唇在笑。他的熊猫眼在笑，笑得灼热，像挂上了两个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