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松 “方先生走了!”昨晚10点22分,这条仅仅五个字的信息,是我几天以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到的最终结果。尽管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真正得知恩师离世的那一刻,还是如同五雷轰顶,让我的情绪彻底失控,在书房里失声恸哭! 在人生当中,一些重大事件的发生之前,往往会有某种极为精微的预感。4月11日晚,我梦见去北京找方克立先生,但是只见到了师母黄老师,而未能见到方先生。醒来之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次日早上跟赵娟说起这个奇怪的梦,她说,你是想念方老师了!于是我当天给方老师写了邮件,信中感慨道:“这么多年来,在学术圈中讨生活,汲汲于名利,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师生之间的缘分和情义,比学术上所有的‘成功’更加宝贵、更有意义!”4月13日,收到方老师的回信:“2013年你来社科院做‘西部之光’访问学者,真是一种缘分。你做的题目是《群书治要》,但敏锐地意识到‘马魂中体西用’论的重要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指出它开创了学术研究新范式,有力地推动了哲学社会科学各学科的建设和发展。一年内你写了六篇文章,两本论集的编辑出版更是对扩大此论的影响起了重要作用。我在《马魂中体西用:中国文化发展的现实道路》‘序’中,以及《五四百年的思想史意义》中,都专门提到了你对‘马魂中体西用’论的贡献。就此而言,我是非常感谢你的。”信末还特意叮嘱,为了在学术上“发挥更大作用”,希望我还是“去北京工作”。方老师的回信似乎并无异样,这也让我一颗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然而,20号上午11点,突然接到杜运辉的信息:“方老师在望京医院,这次是心脏堵塞。今天下午做动脉造影,可能同时做心脏支架。”这进一步增强了我的不祥之感。方老师晚年健康欠佳,求医问药成为常态,但能否经受得住一场手术的折腾,这是我最为担心的。事实上,正是由于术后的不良反应,方老师最终没有逃过这次庚子年之劫。 与方老师的缘分,要追溯到2007年春天。那一年,我报考了南开大学中国哲学专业的博士,导师就是方克立先生。考完试之后,从天津转车到北京,生平第一次与方老师见面。或许是性格相近,再加上老乡情谊,我们聊得非常投缘。后来的面试环节非常顺利,最终被南开大学录取了。但那一年,我同时报考了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专业,几经周折,竟然也被录取了。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我经历了内心的百般纠结,最后放弃了南开,到了人大读博。记得当时方老师还鼓励我:“夏老师是非常优秀的老师,你跟着他好好学习。何况,在北京,我们见面也更方便。”在北京读书那三年,每学期都去拜访方老师,海阔天空地聊天,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博士毕业之后,我回到了云南工作。2013年,单位选派我为中组部“西部之光”访问学者,我毫不犹豫地在表格上填上了唯一的志愿“中国社会科学院方克立教授中国哲学专业”。当时的想法很单纯,就是弥补当年的遗憾。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和缘分,早已是命中注定,该发生的,必定会发生,只是或早或晚罢了。但是,命运给了我们一种“选择”的假相。我常常在想,与方先生的缘分,估计就是如此。 到了北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方老师。由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有两个校区,老校区在望京,新校区在良乡。记得当时膝关节受伤尚未痊愈,我一瘸一拐地爬到方老师在四楼的办公室,方老师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打趣我:“人胖了!腿瘸了!”他拿出一把钥匙,告诉我,帮我在望京校区也安排了一间宿舍。平时住在良乡校区,周末来望京校区,便于交流。同时还拿出一张饭卡,告诉我:“这是老校区食堂的饭卡,上周就办好了,里面存了两百块钱,你来望京这边住,方便去食堂吃饭。”拿到饭卡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都出来了。傍晚,方老师和师母请我在楼下的饭店吃饭。我坚持要买单,方老师坚决不同意,黄老师告诉我,入学之后,请学生吃饭,这是方老师的惯例,你不要破坏了。饭后,我去找一个博士期间的室友,方老师生怕我找不到公交车站,坚持送我上公交车,看着老人家蹒跚离开的背景,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先生慈父一般的关怀,成为我求学生涯中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一年,我平时住在良乡校区,周末去望京找方老师。记得有好几次晚上,老人家跑到宿舍,颤巍巍地来敲门,他说,散步路过这里,顺便跟你坐一坐。我们或聊学术问题,或者只是拉拉家常,到了10点左右,就送老人家下楼,看着他走进家属楼。有一次周末去找方老师,得知他因此推掉了当天在北大的学术会议,我告诉他,其实我们可以再约时间的,他回答:“跟学生见面比参加学术会议重要”。2013年未,寒假将至,我和同学杨绍军准备返昆,临走之前又去了望京。从良乡到望京的校车,通常6点多就到了,但那天是周五下午,气温骤然下降,堵车特别厉害,我给方老师电话,让他不必等我们,早点回家休息,方老师口头答应了。晚上9点40分,我们终于到达望京校区,发现老先生一直都在办公室等着我们。他说:“不见到你们,我不放心。”行文至此,泪水又模糊了双眼。访学结束那天,我和杨绍军在校园里感慨说,能不能申请延期,我们想继续待在北京学习,我们舍不得离开方先生,那是我们当时真实的感受。 访学期间,我的研究方向是《群书治要》研究。由于跟方老师交流特别充分,对他的思想动态也非常了解。于是,写了一系列文章阐述他提出的“马魂中体西用”论。访学期间写的每一篇文章,方老师都亲自修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马魂中体西用与当代中国学术范式之建立》一文,方老师不仅仔细修改了文字上的错误,甚至直接添加了不少论述。后来,这篇文章发在《马克思主义研究》。由于各种因缘,访学结束之后,我将“马魂中体西用”论的相关文章结集,陆续在人民出版社推出。文集虽然是我编的,但实际上,方老师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更多,其中有一本书,方老师校对出了一百多处错别字和引文疏误,令我十分羞愧。 2019年11月2日-4日,在大连理工大学召开“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论争与‘马魂中体西用’综合创新文化观学术研讨会”,与方老师再次相聚。11月3日上午,方老师做了主题为“五四运动的思想史意义”的演讲。这是我在离开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之后,再次聆听恩师的讲座,也是最后一次!讲座那天,方老师精神状态较好,连续讲了两个半小时。会后我还跟杜运辉开玩笑,我们得好好养生,争取到了80多岁还能讲两个半小时。4号上午,送方老师上车时,我还特意跟他说“您多多保重,下次我再去北京看您。”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我们师生之间的永别! 记得3月16日晚上,方老师打来电话,说“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想跟你聊聊天”。在电话中,方老师认为我在学术上应当“有更大的成就”,鼓励我“去北京发展”。这是老先生的一贯主张,并且做了许多实际上的努力。可是我并不“领情”,告诉老人家,我就喜欢昆明的生活,甘于“平庸”的人生。不曾料想,这就是我和方老师的最后一次通话。今早打开电脑,看到这些年跟方老师的邮件往来,谈学论道,嘘寒问暖,居然有301封。我截图发给杨绍军,说“从今天起,再也收不到方老师的邮件了”,泪水再一次喷涌而出! 昨晚,我发信息给一位朋友,告诉他“方老师走了”。朋友反问:“他去哪里了?”我知道,他是在启发我,要去探寻生死的真相,在最终意义上,既没有出生,也没有死亡,死亡只是一种幻象。他告诉我,“死亡是最大的谎言。无论如何,你必须发现这个——亲自发现它。当别人说死亡是存在的,或者死亡不存在,那都没有用。只有你亲自发现的,才能够让你超越生死的幻象。”可是,面对恩师的离去,我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和眼中的泪水。我多么希望,恩师的离开,也“只是一种幻象”!我常常想,师生之间,必定有着某种甚深的缘分,尤其是与方先生之间亦师亦父般的情义和心灵相契,在这个人情寡淡、重名重利的所谓学术圈中,更是稀有难得。虽然我深知,言语难以表达心声,然而,还是用这些凌乱的文字记下了与方先生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自己内心无比的悲痛! 沉痛哀悼恩师方克立先生!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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