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千山 要叙述曾经灿烂无比的古滇国青铜文化,嵩明凤凰窝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名字,但它无疑是可以显示的一角。 中国古代琳琅满目的青铜文化实物让我们叹为观止!遥远的夏商周,古代中华文明的爝火明亮而顽强,我惊叹于夏代晚期的云纹鼎、连珠纹斝、镶嵌着绿松石的方钺,惊叹于商代的兽面纹鬲、觚、尊、壶、罍以及各式觥、爵,更惊叹于周的大克鼎和虎簋、春秋的吴王阖闾剑及夫差鉴、西汉的透光镜……华夏文明曾经铸就了怎样的辉煌?曾经体现了怎样的国家意志? 这是打开上下五千年中华文明之火薪传不辍的秘密之一。当我赞美于阖闾剑引发的关于越王勾践剑以及莫邪、干将雌雄双剑里投掷出的伟大冶炼术时,当我沉思于无边礼器连缀着的礼乐文化和社会秩序时,古滇青铜器文化的代表牛虎铜案、五牛枕、八牛储贝器等等毋庸置疑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野性,野兽,狂野的风情——我不禁驻足:古滇青铜器文化在厚重源远的中华青铜文化长河中,只能算作是“黄口小儿”,而偏于一隅,野火春风中,化外之民“无嫁娶礼法,各因淫好,无适对匹,不识父母之性,夫妇之道”,反而造就了另样的文化辉煌—— 已然存在了将近500年的时候,这个铸造异样古代青铜文化的边陲古国出现在一位不写诗的伟大诗人面前。他还很年轻,20出头,奉使“西征巴蜀之南,南略邛、笮、昆明”,他听到了那里青铜器的响声,也看到了青铜储贝器上所刻画的舞的场景,歌的场景,祭祀的场景……这位日后被尊为“太史公”的伟人司马迁在汗青上刻下了有关这个边陲古国“滇国”的几百个文字:“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浸、靡莫,皆同姓相扶。”其时,战国中期也,楚将庄蹻入滇,归途为强秦所断,只好“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庄蹻从此成为滇国的开国君王,蹻此处读若“觉”,意思是穿草鞋的人。当时化外之滇地野人,当然是光着脚丫子的,看见穿鞋的庄将军,“蹻”当然是最稀罕尊贵之物,故尊称他为“庄蹻”,是为著名的“庄蹻开滇”,滇国建立。太史公活着的时候,看到了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汉王朝“以兵临滇,滇王举国降,请置吏,入朝。”汉武帝接受滇王归附后,“于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印,复长其民” (《史记·西南夷列传》)。 这几百个字宛然屹立于“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太史公《史记》,被主流文化边缘化,孤独而寂寞地等待着公元1955年的到来:那一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考古人开始了一系列有关古滇国的考古挖掘,翌年,被司马迁记录过的“滇王之印”金印出土,此外,令世人耳目一新的铜鼓、储贝器、牛虎铜案、吊人矛等古滇青铜器精品陆续登上文化舞台,晋宁石寨山、江川李家山、澄江金莲山、楚雄万家坝、呈贡小板桥等古滇青铜器发掘地也逐渐为人所熟悉……这是中国5000年文化银河中吹来的一阵春风,它带着泥土的芬芳和自然的节奏,那些纺织、播种、狩猎、放牧、斗牛的场面,依然是今天云岭边陲活的生活,而祭祀、战争、纳贡的场面,让我们几乎立即可以捕捉到两千年前遥远的滇人部落信息……盛极一时的滇国500年历史,这几乎是5000年中华文明的十分之一的时间,你怎么能够蓦然消失,如同浩瀚宇宙中一闪而过的流星? 幸运的是,历史给予了古滇国难得的机遇,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以来,久埋地下的古滇国苏醒了,那个曾经灿烂、繁荣、辉煌的古代边地古国以它独特的姿态震惊了世人,这是从地下挖出来的国家,青铜器、陶器、玉器以及铁器,一件件都铺叙着它们重见天日的欣喜,也必然激活了太史公司马迁记下的几百字“滇国”春秋笔法。从战国中期建立到东汉中期消失的古滇国,通过半个多世纪的考古发掘,在滇中及滇东北地区发现的40多个滇文化遗址、数千墓地、数万出土文物已大略可勾画出它的疆域轮廓(当然,这样的勾画还在继续完善、订正、研究)——其东至陆良、泸西一线,西至安宁、易门一带,北到昭通、会泽之地,南达元江、新平、个旧之境,南北长约四五百公里,东西宽约两百余公里。根据研究表明:今天的石寨山为王室墓地,李家山为贵族墓地,金莲山为平民墓地…… 两年前,我应邀去考察嵩明凤凰窝古滇国青铜文化,在琐务鞅掌的间隙我赶到嵩明凤凰窝。这个以医学家、音韵学家、文学家兰茂故里闻名天下的县城,所谓凤凰窝古滇国青铜文化几乎无人知晓,嵩明县在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在云南设置益州郡时,其地属牧靡县,之前乃是“与滇同姓相扶”的糜靡之地,这“与滇同姓相扶”当为滇池之畔的王族领地吧?西汉牧靡县治下之前,嵩明的史志上关于斯,也几乎空白一片。20世纪七八十年代,凤凰窝因种植改造陆续出现了一些青铜器、陶器等,直至1986年,考古人员才第一次组织了联合考古队进行了为期3个月的考古发掘,嵩明两千年前的面貌,才偶露峥嵘。如今位于嵩明县城所在地嵩阳镇北黄龙山南麓的凤凰窝已多年无人探访,面貌也已因现代生活而大为改变,如果不是当年考古发掘的纪念标志,谁会想得到这里是通向嵩明上古的大门呢? 大门在此,打开它吧!口令不是“芝麻”而是“凤凰”——20年前考古队挖掘、整理了凤凰窝青铜时代墓葬161座,出土随葬品357件,包括青铜器、铜铁合制器、铁器、陶器、玉器,青铜器主要为矛、戈、剑、臂甲、斧、凿、锛、削、镰、扣饰、镯、簪、铃等兵器、生产和生活用具,同时代的其他物件也有出土。研究表明:凤凰窝青铜时代墓葬是战国晚期到西汉早期的墓葬,其青铜文物中亦有通体弦纹、辫索纹、锯齿纹、连续旋纹、几何纹组成的复合纹饰铜器,有猴(人)面浅浮雕及立体浮雕饰小铜鼓,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但相较于艺术价值而言,凤凰窝青铜文化的存在,最重要的还是其历史价值。同气相求,小型的嵩明凤凰窝青铜文化与晋宁石寨山、安宁太极山、呈贡龙街石碑村与太子庙、昆明上马村和大团山等地的青铜文化,属于同一类型的遗存,学术界把它们统统称之为“石寨山类型”(有汪宁生、王大道、蒋志龙先生专文论述)——滇池之畔、滇王宗室、铜向铁转……石寨山的青铜时代漫向了牛栏江上游,这一切无疑补充了石寨山青铜文化的某些空白。 没有大铜鼓、贮贝器、编钟、随侍铜俑等等,有的只是各式兵器和生活用具,葬式简单朴素——这至少说明,凤凰窝的王族血脉已经衰微,而所谓平民墓地的金莲山为何葬俗又是那么丰富而奇特,如此何解呢?我以为,建立于尧舜禹时期、完善于西周早期的中国古代宗法制社会的天子——诸侯——大夫——士族的四级社会,起码在滇国社会的谱系中是一个乱码,如果说王室——贵族——平民分别代表滇国的三个社会阶层或社会阶梯的话,至少在中华文明中毅承千载的士族及其精神,在这里是缺失的,毛泽东词云:“盗跖庄蹻流誉后,……歌未竟,东方白”(《贺新郎·读史》),这也许正是500年辉煌文化曾经巨大存在而又倏然消失的真正原因所在! 滇系青铜器是世界古代青铜文明史上独具风格的一域,它是无声的诗,更是一部高度凝练的待解的《山海经》。“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滇国青铜器的每一次出土,都带来了令世人震撼无比的古代边地部落生产生活的“情景再现” ——两千多年前,美丽而富庶的滇池以及抚仙湖岸边,遥远而又美丽的滇人的歌声,回荡于高原湖和群峰之间野性、悠扬或激烈的歌声,一次又一次让今人陶醉又好奇,它神秘且悠远,又零落于厚重、伟岸的华夏中原古代文化的主旋律之外,但它依然是汇入中华五千年文明总曲不能遗忘的重要篇章,它等待我们去一篇篇打开它,聆听它,感受它…… 古滇国历史青铜器的碎片成为一个个注脚,它们组成和诠释着庞大固埃的两千年前延续着500年梦想的滇国之梦,那段曾经光彩夺目、深邃幽远的文明,它的篇幅以太史公司马迁数百字为纲,纲举目张,那是一部无比厚重的大书,它腾向高远的天空,伸向“足下的土地”,它是云岭大地“无声的风雅颂”!——嵩明凤凰窝的青铜器文化,当然也是它鲜明的注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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