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星 1939年,时任西南联大教授刘文典(1891年-1958年)出版《庄子补正》。学问浩如烟海的“三百年来第一人”陈寅恪以大序赞曰:“先生之作,可谓天下至慎矣……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古云“半部论语治天下”,在当时及后世学人眼中,刘文典则以一部《庄子补正》,便论定了庄学之江山。 然而,大半个世纪以来,几乎无人知晓,在这部经典之外,刘文典还曾批校过一部《庄子集释》,其庄学思想如点点星辉, 散落于各页码之边角与字里行间。 《刘文典批校〈庄子集释〉影印本》(刘大伟、张昌山主编,云南美术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以下简称《影印本》)的出版,让隐逸于历史硝烟与文脉深处的刘文典《庄子集释》批校本犹如涂上一层神奇的显影液,出现在了当下的学术视野之中。 成书于1894年的《庄子集释》,是清末名儒郭庆藩关于庄子研究及《庄子》注疏、训诂的集大成之作,也曾是民国期间学界极为推崇的庄学典籍之一。作为那个时代已然公认的庄学权威之一,不难猜知,刘文典应该深入研究过,但不知何故,他从未在任何著作中提及。后世关于刘文典的研究中,也未见相关明证。 其实,在颠沛流离的数十年中,刘文典身边一直携带着一部《庄子集释》,并随时研读,还随时在书中做点、校、注、批,记录下了自己大量的学术思想。查阅《影印本》中批校本所作批语,标明时间处有三:一是民国十五年(1926年)二月,题记注明“点毕”;二是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二月,于“北平寓斋”再题记;三是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五月,于昆明“小长安之学稼轩”又题记。由此可见,批校本原件的“诞生”,已近整整百年,不但是孤本,更是善本。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刘文典最早在1926年即已“点毕”之后的年代里,却依然在不断地补充,直接显示出的时间跨度已有16年,实际肯定还不止。这个跨度,显然起于写作《庄子补正》之前,而在出版《庄子补正》已然奠定庄学权威地位之后,刘文典并未将《庄子集释》束之高阁,仍是钻研不绝,批校不断。 读批校内容,可见刘文典治学之细致、严谨,文字非常简洁,可谓字字珠玑,展现出其于《庄子》独到的见解和深厚的考据功力。令我尤其惊讶的是其旁征博引的广度,《太平御览》《淮南子》《吕氏春秋》《楚辞》《荀子》《韩非子》……各类古籍反复出现,各处句章信手拈来,随时与《庄子集释》中的相关内容加以对照、分析。在那个极为动荡的年代,查阅典籍非常不易,更关键的是,早在辗转入滇赴任西南联大途中,刘文典的几大箱藏书已于香港遗失,因此,我判断,这些引述与参照内容,肯定大都在刘文典“肚子”里,他是真正做到了融会贯通,真正做到了信手拈来,其渊博学识由此可见一斑。 从批校内容的篇幅来看,每一则短则十余字,长则数百言,皆以蝇头行楷工整书之,极少有涂改之迹,亦可见刘文典胸有成竹,下笔有神。整套《影印本》共8卷,布面、线装,古韵典雅,设计精良。通过影印册页可以看出,唯首册封页略有破损外,余皆保存完好,字迹清晰如新。 历百年而能如此完好,何人之功?据《影印本》前言透露,云南美术出版社影印采用的批校本原件,来自于昆明古籍书店。 原来,2016年,云南本土青年学者、收藏家龙美光受《藏书报》邀约,前往昆明古籍书店探访,偶然发现了这部刘文典先生批校过的《庄子集释》,作为“镇店之宝”,“供奉”于店中。对西南联大大师群体多有研究的他欣喜若狂,很快,便在《藏书报》的约稿中,披露了此事。 当年12月,刘文典诞辰125周年纪念活动在云南大学举行。刘文典哲嗣刘平章先生得知消息,立即与人前往古籍书店一探究竟。“跑了好几趟,经历了许多波折,结果不让看!”今年已是87岁的刘平章回忆说。对于这部刘文典先生批校过的《庄子集释》,书店方面一开始态度极为谨慎,即便对于大师后人,也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后来,在云南美术出版社社长刘大伟和时任云南大学党委副书记张昌山的极力推动之下,批校本原件被借了出来,《影印本》得以出版,这大套8卷的《影印本》还获得了国家出版基金的重点支持。 梳理近年来刘文典学术思想与文化遗产的研究、出版及传承中,在我看来,经历了几个重要的事件。第一是1999年,云南大学与安徽大学合作,共同出版了第一套《刘文典全集》,彼时,刘文典之名,仍停留于学术圈内; 第二是2008年,章玉政推出《狂人刘文典》,首次在大众传播领域,让许多普通读者知道了刘文典;第三是2013年,在原全集基础上增补近40万字新发现著作,安徽大学出版社出版推出了新版《刘文典全集》,共五大册,280万字,由著名学者诸伟奇教授和刘平章先生共同整理、主编。 至于第四个重要事件,我认为便是如今《影印本》的出版。细读书中各页边角批注之内容,不难看出,有些已为之前出版的《庄子补正》所吸收,也有不少已然溢出《庄子补正》范畴,由于是在前人原著上批校,字数自是不会太长,约30000字左右。尽管如此,也足以说明尽管战乱不断,颠沛流离,但刘文典仍潜心学术,对庄子的研究从未停止。这种学术精神,在当下尤为匮乏。 走笔至此,我想,这套《影印本》保护与出版、传承的路径已经很清晰。刘文典的《庄子集释》批校本原件,在昆明古籍书店保护得非常好,几乎堪称“完璧”,但仅仅藏之深山般的“严密保护”显然远远不够。保护目的何在?自然是研究与传承,自然是让它尽可能地泽被于当下,流传于后世,而以影印本的特殊形式公开出版,无疑,是最为妥帖的方式,让今天的我们不仅能读到一代国学大师那些闪烁的思想光芒,也能直观地看到他手书的原貌,并从古雅隽永的字里行间去感受他当年在那个特定历史年代里的心境与际遇。 在与我交流《影印本》的相关情况时,因一部《狂人刘文典》而进入学术研究与文史写作领域的章玉政透露:《庄子集释》之外,刘文典全集里未曾收录的另一部重要著作最近也得以发现,那便是藏于台北科技大学图书馆的《论衡校注》手稿。这真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期待它也能尽快面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