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红宇 一篇是中篇小说《奔跑的木头》,一篇是短篇小说《叫了一声》。我认为,这两篇小说,无疑代表了潘灵对汉语小说叙述全新的思考。 什么是汉语小说?在这里,有必要对西方语言和汉语进行一个简略的比较。多少年来,我们很多中国当代作家,“总是喜欢拉着世界文学的背景作大旗”(李敬泽语),以此来树立(其实是“唬人”)自己在中国读者中的地位。殊不知,那些被翻译家们重新组织了语言的西方小说,在它们被翻译成汉语后,其实已经变成了“二手货”,讲述的魅力和力量全部丧失,剩下的,也只有一点思想了。而我坚定地相信,一个可以从俄国文学横跨美、英、法、拉美和东欧文学的汉语作家,其实,他们中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在读这种翻译家的“二手货”。 汉语全然是不同的。首先,我认为,汉语代表了一个伟大文明的传统。其次,由这种传统带来的汉语,在叙述中是优美且充满了巨大的想象空间的。确切地说,西方字母化的语言是准确的语言,是笨拙的。而汉语,作为一种象形文字,是需要意会的,是不准确的,它是需要读者参与和分辨的一种充满了智慧的交流手段。比如“抬头一看,阳光耀眼,不觉肉醉。”(阿城《棋王》)比如,“回头一看,一阵馋风吹过”(曹雪芹《红楼梦》)。比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比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再比如,我们生活中经常说到的“你吃了吗?”“火候”“少许”“黑手”“乌鸦”“雄鹰”等等。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这就是汉语的传统。能够承接并发挥这样的传统的人,无疑,是需要大智慧的。然而,在“西方”这个词愈演愈烈的今天,承接这样的传统,能够让汉语讲述理直气壮地站在小说创作中,无疑,是需要勇气的。 潘灵是个有这样勇气的人。他坚定地回到传统,并且,他用一种传统的汉语讲述的方式,呈现出了汉语小说的力量。因此,潘灵的小说,首先是迷人的——在《奔跑的木头》中,他让一个失去了爷爷又天天被父亲揍和骂的木头般的少年,奔跑如飞。同时,他又让这个少年在貌美如花的女土司面前,充满了天性的浪漫和从天而降的人情味。在《叫了一声》中,他让从乡下来的母亲,身上永远带着一种看似愚昧的慈悲和温暖。这些,都是潘灵这两部小说中的迷人的地方,或者,这也是潘灵在他的小说中埋下的大智慧。 在汉语讲述中,有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无逻辑性。因为,需要意会的汉语,最大的特点,就是无逻辑。潘灵在他的这两部小说中,成功地展示了这一特点,并且,使其发挥得淋漓尽致。比如,《奔跑的木头》中的木头,为什么跑得这么快?潘灵没有说,也没人告诉你,他就是跑得快,他就是奔跑如飞,怎么了?而在《叫了一声》中,母亲有些愚昧地抱着个观音来到城里?潘灵也没有说,你要是问多了,我想,潘灵一定会对着你大叫一声,说,这还用说吗?我认为,这就是汉语传统中的“断言”,这就是由此引发开来的汉语讲述中的“鼓着说了把着听”的叙述霸气。比如《三国演义》中,张飞一声吼,河水倒流。比如《水浒》中,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潘灵,正是在这样的汉语讲述的承接中,使他的小说充满了一种不动声色的魅力和吸引读者的力量。 在他的中篇小说《奔跑的木头》中,这样的场景也比比皆是,最精彩的部分,是“木头”同二十四名土司兵比赛跑步。潘灵用了一个汉语小说中传统的“人不可貌相”和“后来居上”的手法,就把“木头”的呆和“木头”的过人之处,写得扣人心弦。 而在小说的最后,潘灵又用马缨花的美,把“木头”的呆写得充满了人性的魅力。他写道“木头背着阿喜土司,像阵轻快的风,轻盈地越过一个背阴的山坡,来到向阳的坡地。在木头背上的阿喜土司,竟然振臂惊叫了起来。 她的眼前,是一簇盛开的马缨花。这些马缨花,开得喧嚣,自由而放肆。那些怒放的花朵,仿佛要点燃山坡。美得如此放任,美得如此潇洒,让阿喜土司惊叫连连。 木头把阿喜土司从身上放下来,把她抱了坐在山冈的青石上,就朝着那开满马缨花的地方跑去。阿喜土司看到,木头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有丝丝缕缕像雾气一样的东西蒸腾了起来。木头采来了一大抱马缨花,面无表情地朝阿喜土司走过来。他来到阿喜土司身边后,将大朵大朵的马缨花围着阿喜土司铺开来。他不断地重复着采了铺,铺了采的动作,直到最终把阿喜土司置于一片怒放的花海中。阿喜土司开心极了,她笑得就像马缨花一样。 木头木讷的脸,像坚冰沐浴了春风,轻融中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这浅浅的一笑,还是被阿喜捕捉到了。” 我们一看,无论是比赛跑步还是马缨花,潘灵都是应用了汉语讲述中的对比的手法,“木头”的呆,对比着他的“快”,“木头”的笨,对比着马缨花的美。反之亦然。用这样的手法来描写人物,正是最中国化和汉语化的,我认为,起码,比起西方小说中的直抒胸臆,要智慧得多。 而潘灵在他的《奔跑的木头》的开头,恰恰印证了这样的对比。他写道“春天喧嚣着往坡上爬的时候,毕摩一个人沉闷地下山去了”。这种对仗的写法,就是汉语讲述的精髓之处。 那么,汉语讲述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讲述呢?我想说,汉语讲述是从汉语的逻辑中因循而来的一种讲述方式。同西方小说比起来,它显得更加民间、更加街坊,它是一种读者熟悉的腔调和语言,它更容易让读者读得懂。说得彻底一点,它就是一个街头巷尾的读者能够读得懂的故事,它在今天,更容易被认为市场化和通俗化。恰恰是这样的观点,使得很多附庸风雅和装腔作势的所谓的作家们,在汉语小说面前显得噤若寒蝉。试想,一个写小说的人,如果连一个故事都讲不好,还能称为小说家吗?就像一个画家,连形都画不准,有资格去玩现代派的变形吗? 潘灵,肯定是云南很会讲故事的作家之一。因为,他一个人,悄悄走近了汉语小说的讲述传统。他熟练地运用着汉语的腔调和语气,让他的读者在他的故事中得到某种温暖和启迪。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多元的时代,强调汉语讲述的重要性?或者说,强调汉语传统的重要性?因为,中国历史远未结束(李敬泽语)。其实,有点简单的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中国自鸦片战争开始,历史远未结束,历史,远未像西方一样,早已经进入了一个超静态的结构。至今,我们还在经历着无数小说家都无法想象的现实中的“故事”,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而在这样一个历史远未结束的现实生活中,读者最需要的,就是一盏心里明亮温暖的灯。而点亮这样的灯,是我们作家的责任。 潘灵,无疑用他充满了爱恨情仇、忠孝节义的有意味的汉语讲述方式,担当起一个当代作家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