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生

夏意浓时，故乡的瓜果熟了。人也老了一岁。老叔打电话说要过70岁生日——“有空就回来，没空就不要回来了，毕竟工作重要。”父辈的男丁大都“守山”去了，只有老叔硕果仅存。老叔退休回乡颐养天年，住在那座熟悉的老屋里，种菜养鸡，钓鱼打牌，再无聊就在垄上散步，看看春天的绿苗，秋天的黄谷，倒也惬意。就是寂寞。我的堂兄弟们均在外谋生，难得回一次老家，和我的父母一样，老叔常年无儿女在膝前，一日三餐仍需自己动手，生病了自己去医院，是空巢老人。“争取吧！”我说。“算了，不要回来了，你们也难。”电话就挂了。

快到中秋节时，急切地驱车往故乡飞奔。也没有事先告知，到家时，吓了老叔一跳：大门未关，轻轻推开进院，婶婶在檐下熬药，瓜棚上结满佛手瓜，一株香橼果大如葫芦，呈现出熟透的成色。黄狗不咬，见我使劲地摇尾巴，婶婶一点也没察觉我已站在院中。耳朵绝灵的老叔原先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便问道：“门响哩，谁进来了？”说着就掀开门帘出来：“哇，咋不打个电话，否则杀只鸡招待你嘛！”老叔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婶婶回过神来，搂着我的脖子摸我脸：“呀，不声不响，怎就站到我面前了！”脸上立即老泪纵横。我为她揩泪，其实自己已落泪连连。看到药罐，我问：“谁病了？”老叔说：“不过一点感冒而已。”我才发现他脸色青紫，步履蹒跚，气喘吁吁，心头袭来阵阵酸楚。

下午，闻讯而来的族兄弟们齐聚老叔家，几个堂妹子在厨房杀鸡拔毛，烹煮腊肉，清洗时鲜蔬菜，摆出一副开乡宴的架势。老叔兀自说：“把后院的那坛酒挖出来，埋了5年了！”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故乡依旧在，只是你无法常回去；亲人依旧如前，只是你已经很少能品味这样的亲情。

父母健在时，常请一堂兄打电话给我：“问一下，这个娃娃还好不好？”而我很少主动给父母打电话，有几次兄弟来电话说：“老人病得不轻！”急匆匆回去守候几天，又急匆匆地回城。“还好不好？”这句话很简单，但是我能想起几次呢？直到父母故去，无人问我“还好不好”时，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人生最珍贵的时光。

我到乡集上买了两条普通的大众香烟和几瓶十几元的酒，买了几公斤猪肉，带到席间。一个堂兄弟说：“老哥你也抽这样的烟，那不是跟我们农民一样了吗！”我说：“我本身就是一个农民啊。”这兄弟敬了我酒，说好事——“老哥没有忘本！”

“你不会拿锄头，不懂犁耙栽秧，只知写字做文章，离土地是越来越远了！”老叔说完哈哈大笑，自己不能饮，向弟兄们说：“陪你们大哥多喝几杯。”宴席到最后，只剩老叔、我、婶婶依然在座。亲人们走了大半，留下二三人洗涮。老叔说：“散伙，睡觉！”自顾睡去了。只有婶婶和我聊到大半夜，还有说不完的话语。半醺的我，把每一句鸡毛蒜皮的话都当真了，一个劲地点头说：“是是是……”只是酒醒后，记忆全部归零。

近年推广火葬，老叔是干部，率先推到了5年前修好的“生基”（活人墓）。老家习俗，人过五旬就要打棺材修坟立墓碑，且须请一个文墨人撰写墓志铭，请一高手镌刻为碑。族中半数老人墓志铭出自我手，老叔墓志铭也是我为其所撰，280字，镌刻了我的手写体。老叔通文墨，满意万分：“字迹清雅潇洒，言简意赅，恰到好处，妙笔！”后来毁墓时，老叔只将墓志铭碑带回家，藏在杂物间，以为留念：“娃娃写的，可以传世！”

次日酒醒，我们去了墓地，老叔抚着他父亲的墓碑，喃喃自语：“走早了，走早了，遇不着好光景了！”旁边是一大坑，原先是老叔的“生基”。老叔说：“人死一筒柴，管你埋不埋！”一脸平静。老叔在故乡德高望重，毁坟前，他找到乡长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走，我带你们去拆！”于是坟就夷平了。老叔心里难受，当晚独自喝了一瓶酒：“这下干净了，自生自灭，一把火烧成灰，不抬不埋！”

中秋时节，遍野金黄。临归前夜，照例设乡宴作别。侄子送来一小桶泥鳅，堂兄钓来十几条细鳞鱼，妹子们送来时鲜蔬菜和鸡鸭，装在我车上。宴罢，我睡3楼的大房间，窗子直对龙川江。夜色中的稻田朦胧难辨色彩，公路上行人绝迹，狗不吠鸡不鸣，只有远处传来哗哗的江水声。月亮羞涩地在乌云后露出半个脸，行云过后，月晖洒在我的脸上，不知是云动还是月动。我睡在床上就能拍到月华，这是前所未遇的境况。于是发朋友圈，点赞无数。有问：在山里拍的吗，如此朦胧诗意！我说：睡在床上拍的，这是我家乡的月晖。跟帖持续了两小时，月色逐渐隐入厚云中，世界一片漆黑。枕着寂静的原野，我进入梦乡。

我的心依然在故乡，故乡是我无法忘却的生命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