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郎伦布
2004年6月20日,在德钦县明永小学义务支教的复旦大学毕业生马骅因车祸不幸离世,时年32岁。每年这个日子临近时,我心里总像有东西压着,直到时间渐渐与这天拉开距离,情绪才得以消解。如此反复,有二十多年了。
马骅是我的好友,和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是快乐而真实的。
第一次见马骅是在2003年3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在德钦县医院住院,病得很重,好几天都下不了床。那一天是我第一次下床走出病房,正坐在院子里看书,扎西尼玛来看望我,还带来了一位小伙子。扎西尼玛介绍说这位就是在明永支教的马骅老师。马骅没有说话,只是和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之前扎西就跟我说起过马骅,只是没有见面而已。那天,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上衣,戴着一顶太阳帽,脚上穿着一双布鞋,留一头长发。也许是他那一头长发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因为我也有一头长发。我们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儿,既没有亲热的问候,也没有热烈的谈论,一切都显得很平淡。
没有想到这一次平淡的见面却使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
马骅是在2003年2月份来到德钦的。2002年的某一天,他对朋友朱靖江说:你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想去当个老师。于是朱靖江就找到了时任云南省博物馆馆长的郭净老师,郭净老师又找到了在德钦县旅游局工作的扎西尼玛,扎西尼玛就把马骅安排在了明永小学。之前马骅从没来过德钦,更没有到过明永。长期生活在大城市的马骅,曾在外企工作过,也曾自己开过公司,经历过很多的波折,曾有过很丰厚的薪酬,但马骅是一个崇尚自由、喜欢随心所欲生活的人,在工作过程中,他发觉很多事情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所以,他很早就有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念头。
2002年初,马骅萌发了到贫困边远山区支教的想法。2002年年中,他接到了朋友的通知,说已经为他联系好学校。但是他迟迟没有行动,他觉得需要有一个充分的心理准备时间,他不希望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半途而废。经过半年的准备,他终于下定决心于2003年2月份来到了云南省最西北的德钦县明永小学。来时他甚至没有告诉身边的朋友和家人。
德钦县地处滇、川、藏三省(区)交界处,青藏高原南沿部分,平均海拔3000多米。由于地处偏远边疆,经济基础十分薄弱,科技、教育落后。明永村在梅里雪山脚下,原来是个很封闭、偏僻的小山村,那几年随着梅里雪山景区的开发,明永村实现了三通,农民生活条件相对全县来说有了改善,村里也建起了许多客栈。马骅刚到明永村时,村民想给他安排一个吃住较为方便的地方,但是马骅不想过多麻烦村民,在学校里与另一位男老师挤在同一间宿舍。他和学校的两位老师一起搭餐。明永村没有集市,所有的日常生活用品必须到40多公里以外的县城购买,碰到教学任务重的时候,他几个星期都难得吃到一顿新鲜的菜。农村里的生活很平淡,课余时间,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爬山。为了充实自己的课余生活,他特意找我要了一把吉他,买了一套口琴自娱自乐。抛开城市喧嚣生活的他很快便融入了明永清淡平静的支教生活中,乐此不疲。
“我每两个星期会进城一次。这里离县城大概要坐近三个小时的车。碰到下雨塌方可能就没车了。进城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可以买点东西,上个网。最关键的是可以洗个澡。所以,朋友们,你们每次收到我的信,肯定是我心情很好的时候,因为我刚刚洗了两星期一次的热水澡。”马骅日记中的文字,幽默又温情。
明永小学是一个完全小学,马骅刚到学校时,学校里开办一至四年级的学制教育,有近三十名小学生,加上他只有三个年轻老师。来到明永小学的第二天,马骅抓紧做了一些准备,就走上讲台。当他站在四年级12个同学面前时,24只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相互做鬼脸,用藏语议论着,友善地嬉笑。马骅尽量放缓语速,用标准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讲课。但学生们听不懂,学生讲的藏语对他来说也是一头雾水。
“学生们都很可爱,也很让人生气,特别是他们不写作业的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语言。因为这里生活的都是藏族,包括学生在内,汉语水平实在让人头疼……”刚来的时候,学校里的学生听不懂汉语(原来的老师为了便于学生接受,都是用藏语授课),于是马骅经常用唱歌、游戏等方式与学生进行互动,他教学生唱歌,让学生教他藏语、唱藏歌。渐渐地,马骅不仅能听懂一些当地的藏话,还能唱几首藏语歌,学生的普通话表达能力也得到了明显的提高。在教学过程中,他改变传统的教学模式,注重学生能力的培养,教学质量得到了明显提高。他用5个月时间,倾注大量心血,强化训练四年级的12个学生,最终使学生全部顺利地升入西当行政村寄宿制小学五年级。行政村小学领导和老师普遍反映:明永村来的学生汉语讲得好,学习方法很对路,总体成绩没有一个是落后的。学生入学那天,马骅亲自将他们送进学校,安顿好食宿、帮他们熟悉校园环境,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才返回。
那次升学考试结束后,马骅组织了全校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远足,他将全校20个学生领到明永冰川,因势利导教育孩子们努力学习文化知识,热爱家乡的大好山河,建设家乡。直到马骅出事时,他床头的板壁上,还贴着那次远足的照片,学生们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幸福地投入自然的怀抱。马骅是个热心人,有时周六休息,他还到西当完小去给该校的教师培训电脑。课余,他自己动手建起了学校洗澡室,在院坝内垒花台,种花草,还用鹅卵石铺设了一条充满趣味的小路。最令他头痛的是校舍旁边的公用厕所,由于村里新铺设了一条水泥路,把原来厕所的下水道堵住了,一到天气热的时候,厕所就臭气熏天。为此,他亲自定期动手掏厕所。他还利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平了一块地,种上些蔬菜。
马骅到明永村不久,发现开展旅游服务的藏族村民对外语一窍不通。游客骑马去明永冰川来回一趟的价格是85元,但没有一个人说得出“85元”这个英语单词。他决定利用晚上空闲时间,义务为村民举办英语培训班。英语培训班开课时,来了50多位藏族村民,教室都快要挤爆了。如今明永村的村民在为游客服务时,已经可以使用一些常用英语单词进行交流了。在以前的梅里雪山下,这一切近乎是天方夜谭。教村民学英语的成功经验使马骅觉得格外开心,这个英语培训班一直坚持到马骅遇难。
在明永支教近两年的时间里,马骅从没拿过学校一分钱的酬薪,生活都是靠为报刊撰稿所得的微薄的稿费维持,尽管如此,他还是将部分固定专栏的稿费直接汇到家里,以尽孝心。除此之外,余下的稿费,还经常资助校内贫困生和周边生活贫困的村民。仅就我们了解的,就有一万多元的资助,其中为村里修建球场补贴了2000元,资助普利藏文学校5000元,还为学校建盖了洗澡间,为学校开展各种活动等等。
农忙时,他在课余时间还帮助周边村民干农活。他曾说过,吃五谷杂粮这么多年,一直到过了而立才算正经八百地下地干了一次农活。
“我业余爱好文学创作,每当上完课,在雪山脚下漫步,都会激发无尽的灵感。”马骅爱写诗,而且写得很好,在学校就是复旦诗社的中坚力量。我很喜欢马骅的那首根据当地民歌改编的诗,诗名叫《我最喜爱的》——“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白上再加一点白,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白的雏鹰。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绿上再加一点绿,好比野核桃树林里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我最喜爱的不是白,也不是绿,是山顶上被云脚所掩盖的透明和空无。”
很多人或许无法理解马骅的内心,从繁华都市来到寂静山村。他的心绪像他灵动的诗意,无法把握,瞬间而逝,但作为朋友,我很高兴他喜欢我的家乡,也很确定他在雪山下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他在日记里写道:“村里有不少桃树,已经有一些好出风头的桃花零零星星地开起来了,估计下个星期就会粉红一片。头顶上是垂直绵延三千多米的冰川,昨天雪已经积到我的大腿了。我还没时间往上多爬,不过机会有的是。出村口不远,就是澜沧江。正值枯水期,江水蓝汪汪的一缕,悠悠地从山间流过去。”
马骅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如果有机会,我要在这里买幢房子,住下来……”甚至他已经选好了地方,谁都没有料到,他真的留了下来,永远地留了下来。他把自己的灵魂融进了梅里雪山,融进了卡瓦格博,融进了大峡谷的风中,融进了澜沧江滔滔的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