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饶勇 通讯员 徐丽芳
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典范”，位于哀牢山脉南段的元阳哈尼梯田在今年9月成功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成为全球首个集世界文化遗产、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于一身的“三遗产”农耕文明样本。这镌刻在大地上的“水利史诗”缘何能加冕这一空前殊荣？其蕴含的延续千年的生态密码值得一探究竟。
世代赓续守护梯田根脉
初冬时节，元阳县新街镇全福庄梯田的清晨云雾缭绕。67岁的赶沟人卢志祥背上背包，拿起镰刀、锄头出发了。他的包里装着麻绳和一块油布，这些是他“赶沟”的家当，也是“吃饭的家伙”。
“赶沟人”是哈尼人对沟渠守护者的职业称呼。卢志祥的父亲做了一辈子赶沟人，他小时候常跟随父亲沿着山间沟渠巡视，看父亲蹲在水边清理堵塞的枯枝，或是用泥巴修补漏水的沟壁。“我爹常说，水是梯田的命根子，沟堵了、漏了，田就渴死了。”如今，继承父业的卢志祥仍把父亲的话当作行为准则。
卢志祥和7个伙伴负责的沟渠从全福庄梯田的山顶森林延伸到山脚，共有42条。每天走一趟，要弯腰数十次。遇到落叶堵了水流，就用镰刀勾出来。发现沟壁有裂缝，就挖些湿泥仔细糊上。走到陡峭的路段，还得手脚并用地爬，油布是用来防滑的，也是雨天挡雨的“伞”。“去年暴雨冲垮了一段沟，我和村里另外两个赶沟人顶着雨修了整整一天，才把水重新引到田里。”卢志祥手上有不少老茧，那是常年握锄头、清理沟渠磨出来的，“苦是苦，但看到水顺着沟流进梯田，秧苗绿油油的，就觉得值。”
在元阳，像卢志祥这样的赶沟人有180人。他们没有正式的“岗位证”，却凭着“父传子、子传孙”的默契，尽心守着梯田的“毛细血管”。正是这份坚守，让千年灌溉系统从未断流。
“四素同构”里的自然循环密码
“很多人问，这么大规模的梯田灌溉，怎么看不到水库和水坝？其实，哈尼人的‘水库’在山顶、‘水渠’在山间。”站在多依树梯田的观景台，元阳县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队队长李金指着远处的山林，解开了千年灌溉工程的第一个秘密——“四素同构”。
“四素”指的是森林、村寨、梯田、水系，它们彼此融合依存，在哀牢山上构成一个完美的生态循环：山顶的原始森林是天然的“绿色水库”，承接的降雨中一部分渗入土壤形成泉水、一部分汇成溪流；哈尼族人顺着山势挖凿沟渠，将水顺着沟渠穿过村寨，分流到下方梯田；水流过森林村寨时，将自然腐物与生活粪污汇成滋养作物的上好农家肥带到田里，经层层过滤沉淀后，汇入山脚的河流；河水在阳光照射下蒸腾成云，遇山地气流又变成降雨，重新落回山顶森林……一个无需人工干预的自然循环，就这样持续了上千年。
“梯田全是沿等高线开垦，坡度最缓的10度、最陡的超过75度。”李金蹲下身，指着田埂的走向说，“这样开垦不仅能最大化利用山地，还能让水顺着层层梯田缓慢下流，滋润土地又避免水土流失。”
值得一提的是，哈尼族同胞还发明了“木刻分水”制度——在沟渠分叉处立一块木头，刻上不同宽度的凹槽，凹槽的宽窄对应分水的多少，确保上游下游、大块小块梯田都能公平用到水。“‘木刻分水’管公平，‘赶沟人’管畅通，这一分一护，就是千年灌溉系统的‘双保险’。”李金总结道。
没有钢筋水泥，不依赖电力机械，勤劳智慧的哈尼人用对自然的敬畏，造出了一套与山地生态完美契合的水生态系统，这正是世界灌溉工程遗产认证的核心价值所在。
千年工程里的多元共生
“如果只把它当成水利工程，就小看这片梯田了。”长期研究哈尼族文化的学者马智强从小在梯田边长大，他见证了灌溉工程如何串联起当地的生态、经济与文化。
从生态方面看，“四素同构”系统不仅解决了灌溉问题，更守住了哀牢山的生态平衡。“过去很多山地开垦会导致水土流失，但梯田像‘海绵’一样，既能存水，又能固土。”马智强说，“监测数据显示，梯田区域的土壤侵蚀量，仅为同坡度裸地的十分之一，这是人与自然互相成全的最好例子。”
在经济上，稳定的灌溉让梯田成为“聚宝盆”。除了种植水稻，村民还大力发展“稻鱼鸭”综合种养模式，春天插秧时放鱼苗，夏天放鸭苗，鱼吃杂草、鸭吃害虫，粪便还能肥田，一亩田能收获水稻、鱼、鸭三份收益。“现在每公斤梯田鱼能卖30多元，一只梯田鸭能卖50多元，比单纯种水稻收入翻了几番。”马智强笑着说，不少村民靠梯田实现了增收，盖起了新房。
更重要的是，梯田灌溉工程早已融入了哈尼族的血脉。每年春耕前，村民会举行“祭沟节”，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稻田收割后，还会举行“吃新米”仪式，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从赶沟人的手艺，到‘木刻分水’的规矩，再到这些传统仪式，都是哈尼族文化活的载体，这份文化传承，比梯田本身更珍贵。”马智强说。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把沟渠里的水染成了金色。田埂上，完成巡查的卢志祥慢慢走向家中。他的身后，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是山顶郁郁葱葱的森林，是村寨里升起的袅袅炊烟……这就是哈尼人用千年时间写就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答卷。这份遗产的真正价值，在于一代又一代人的坚守，在于让这片梯田永远“活”下去，让那份顺应自然、尊重自然的智慧永远传承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