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康

    编者按

    云水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我国当代文化史上的著名学者、教育家、书法家周善甫先生逝世21周年纪念座谈会1月6日在昆明举行，来自国内近百位专家学者纪念一代哲人周善甫，缅怀他为中华民族核心精神文化做出的学术贡献。纳西族学者周善甫先生，具有仁者胸襟和大儒气象，气象端大，元气淋漓；一介布衣，却神清骨秀，光辉平易。在此刊发此文，以飨读者。

    周善甫先生是当代杰出的国学学者、教育家、书法家，撰有《善甫文存》《大道之行》《老子意会》《骈拇词辨》等著作。2010年，他的学术精华被编为《大道之行：周善甫国学论著》由中华书局出版，进入学界主流视野。历史学家和民族学家马曜先生说：“言必行，行必果，是为真儒；著书立说，力倡正学，是为大儒；但求有利于民，不计个人荣辱，是为醇儒。善甫先生足以当之。”他是当代中国学术界一位特立独行的布衣学者，不带任何世俗功利地长期进行学术研究，致力于思考人生、探索真理，希望以文化改良世道人心，改良社会，具有思想者的高贵品质。周善甫以他的思想和文化创造、人品道德见证了学者的尊严和崇高，证明了文化的真正价值。他在中华文化方面的贡献，使他当之无愧地进入当代中国优秀的学者之列。

    周善甫有强烈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和文化担当，满腔热情阐释、弘扬中国文化的价值，破解中华优秀文化的“遗传密码”，让中华文化重现煜煜光华。他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伟气度，观察和思考中国文化及人类命运，“扶摇直出风云外，指顾与君说神州”，针对近代以来质疑、批判、丑化、否定中国文化，使中国文化伤痕累累的状况，以及西方文化侵蚀造成的严重弊端，总结中国传统文化的优长，挖掘其中蕴含的民族精神、思想精华，肯定中华文化的历史作用、现实价值，及世界意义，旗帜鲜明地指出，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华文化“保有这个伟大、稳定、祥和的祖国”，“形成这上下五千年，幅员千万平里的泱泱雄邦，使十多亿人民在同具颇为接近的价值观与生活理念下融洽共处”。这是中华文化“异常的成功”，中国人应该为此骄傲。而且中华文化“乃人类文化的正源主脉”，能引导世界走向“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正道。他指出：“重塑民族自尊心是国家民族未来发展的关键，”中华文化的“自侮”行为应该结束。国人要增强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增强民族自尊和自强，彻底走出百年阴影，从容坦荡、意气风发地致力于中华文化和中华民族的复兴。

    周善甫说自己终身的情志“固无非爱国情深耳”，“虽然我仅是个生于边陲的少数民族，但于雍容博大的中华文化，却毕生景从，至老弥笃。所以无论写的什么，笔端心头，总有爱重传统文化的倾向”（《善甫文存引言》）。他有仁者之心，以光明磊落的胸怀、清澈明慧的眼光观照中华文化，中华文化就呈现出动人的美。他努力阐扬中华文化的人文主义内涵和“光辉高尚的一面”，肯定中华文化彰显了人性的高贵和人的尊严，肯定中华文化倡导的政治理念形成了古代合理、有效的治理传统，肯定中国人的美德、智慧和能力，肯定中国多姿多彩的文化和审美情趣，肯定自由人格与相互关爱的统一，肯定人与自然的和谐互益，肯定中国历史的光辉和中华文化的历史功绩。他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满怀温情与敬意，于是他笔下的中华文化就是可亲可敬，也可爱可行的。周善甫呈现的优雅高贵、智慧光辉的中华文化，给人信心与力量。

    周善甫具有忧国忧民、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君子人格，堪称当代学人典范。他一生命途多舛，备尝艰辛。面对磨难，他不颓唐，不埋怨，而是泰然处之，理性思考，发愤著述。他为人宽厚大度、恬淡清虚，这种性情使他在苦难中能独善其身，贫贱不移，穷且益坚，并于古稀之年全身心投入中国传统文化研究，致广大而尽精微，撰写了一系列学术界关注的著作。他是布衣学者，而最终成为一代哲人。因此，北京大学哲学系原主任黄楠森教授对“善甫先生其书其人既感惊奇，又感敬佩”。惊奇的是他写就了一个学术传奇，敬佩的是“周善甫先生的人格之高尚和意志之坚决”（黄楠森《忧国忧民的精神凝结》）。

    周善甫推崇孟子的养气说。养气是一种高度的道德自觉，浩然之气是个体的情感意志和个体所追求的伦理目标统一而形成的精神状态，它使个体精神上升到“至大至刚”、无所畏惧的状态，去除了卑下与怯懦，保持了精神自由，是个体精神美、人格美的彰显。学人更应该具备这种人格美。具有高尚的人格，主体心灵被“至大至刚”的正气所充实，才能具有担当精神和牺牲精神，才能担负起学术的使命，实现学术的价值。学者作为人类文化和人类精神的承传者、阐释者、守护者和创造者，在坚持人类基本价值方面负有重要责任，因此对他们有着比其他社会群体更大的道德期待和更严格的道德要求。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君子忧道不忧贫。”这都是要求士人要超越个人的物质利益，对整个社会保持深厚的关怀。曾参发挥师说，对士人提出更明确的要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周善甫胸怀远大、意志坚强，有一种勇于担当、不懈进取的精神。在中华文化受到严重冲击之际，他不计得失，“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苦心孤诣从事国学研究。熊十力先生在《尊闻录》中说：“凡有志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周善甫就有这种孤往精神。

    具有高尚的人格，才能保持心灵的自由状态，从而从事以真善美为终极价值追求的学术研究。浩然之气“配义与道”，没有正义和天道的支撑，气就消散了，人就会变得怯懦、软弱和猥琐，心地狭浊，失去了主体的自主和自由。周善甫追求精神的雅洁和德性的崇高，努力实践儒家道德原则，虽然一生迭遭磨难，但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精进不懈，内有德性的庄严，外有事业的成功，人生“充实而有光辉”，快乐而且美好。如他所说：“一个人，定要滓秽去尽，清光大来，才能树立起坚定的理想，来充实、有力和欢畅地生活下去。”

    周善甫强调学术、文化要让人高尚，也要让人快乐。他批评某些“学院派”学者皓首穷经，把自己“卡死在水晶板凳上”，把学问和人生弄得了无生趣。他经常引用苏轼的话，并多次书写《前赤壁赋》，可见他对东坡的钦仰。苏轼一生几起几落，大起大落，饱受磨难，但他有宽阔的胸怀、顽强的意志、明慧的眼光，自由的心灵，他参透人生底蕴，又对人生保持热情，在事业方面具有刚直不阿的气节和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进取心，在自然和社会中具有民胞物与的灼热同情心，在个人生活中具有飘逸洒脱的气度、睿智的理性风范和笑对人生厄运的超旷，这一切创造出一种高贵而和蔼可亲的性格，成就了一种艺术化而不疏离现实的壮美人生——始终保持了心灵的自主，乐天知命，无忧无惧，一生庄严而亮丽、潇洒而自由，快乐而幸福。

    周善甫对学者人格、道德自觉对于社会和个人的作用有清醒的认识。他在《大道之行》之说：“旧时把有品德的知识分子称之曰‘士’。士，是人民的表率，是社会前进的动力。士之于国，亦犹血之于身。若为士者失其本心，有如近代主张全盘西化者之所为，尽管有知识，但既失其修身之本，则已不足以‘士’称。同样，士既秉诚，民风乃正，而国亦咸宁了。”强调学者（士、知识分子）的社会作用。有道德、有品格的学者是社会的良心，人民的楷模，国家的血脉。他们能引领社会前进，使民风醇正，国家安宁。但如果学者失去了良知和操守，失去了文化根本，那么他也就失去了学者的资格，并使国家患败血症，危害极大。周善甫把败血症的病因归结为“全盘西化”，或可商量，但学者不能“失其本心”，要有“品德”，则是不易之论。这就要求学者要有道德担当和人格光辉。他还说：“即以己身而言，若能求其放心，自明明德，以复性命之正，便可俯仰无愧，坦荡做人。行修而名立，理得而心安，有何不好？若能推己及人，亲民共进，便可‘坐使山川增气象，能教文化发光华’而‘无忝此生’了。”指出个人生活之幸福与个人价值之实现，均有赖于道德修养和人格操守。“坐使山川增气象，能教文化发光华”是士人功能的完美体现，也是周善甫一生的写照。 

    周善甫拥有强大的人格魅力和精神魅力。若论社会地位，他仅仅是一介布衣，但他的人品、气质、思想、智慧和成就，使他成了真正的学人。他的魅力是思想的魅力、人格的魅力、文化的魅力、智慧的魅力，这一切化为一种风度和风范，化为一种气质和气场，引领生命庄严、刚健而从容、谦逊而磅礴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