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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5日 星期五
第11版:云之美·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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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5日 星期五
朝觐之地

    胡性能

    一

    己亥年初秋,前往甘肃渭源拜谒伯夷叔齐墓。

    两人的故事从小就听大人说过,但小时候不甚明白,只懵懂知道是讲远古时候,有两个人很有骨气,宁愿饿死,也不吃别人家的东西。童年时听过的故事,许多年过去了,依旧记忆犹新。像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女娲补天、大禹治水……中国人的童话,往往是神话,也是中国人的“创世纪”。从云南前往渭源拜谒伯夷叔齐墓,只有一个多小时的飞机和两个小时的车程,但总觉得比去其他地方要遥远得多。其实是心理距离远,毕竟是三千年前的事了。有一些抵达不仅要穿越空间的距离,还要穿越时间的距离。

    伯夷叔齐的墓在渭源县城东南的首阳山。车出渭源县城后,公路两侧是越来越稀疏的建筑,建筑物之间是即将收获的庄稼。远处,起伏的山峦线条舒展而柔软,圆润的弧度意味着土地的丰腴,难怪视野里的这片土地是中国农耕文明重要的发祥地。刚出县城,零星的雨点落了下来。阵雨,云层厚薄不均。这一年,湿热的云气一再越过秦岭,黄河北岸的雨水丰沛,我的眼里是一片满绿。高天之下的土地上,除了蓬勃生长的植物,就是星罗棋布的村庄。贴地而起的民居,颜色与土地相同,看上去就像是土地的一部分。远古的时候,这地方是黄土高原少有的气候温润之地,夏季没有酷热,冬季也没有极寒,是人类理想的生存家园,因此中华文明在此着床,遵循的也是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视野里没有见到渭河的影子,但我知道它就从附近的某一座山发韧,汇溪流而壮大,以一己之力,创造出了八百里秦川,使其成为中华文明的襁褓。

    似乎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文明均伴河而生,大河里的水不仅滋养生命,还承载舟辑,便于人们出行和交流。 古巴比伦文明发祥于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古埃及文明发祥于尼罗河,印度文明发祥于恒河,而中华文明发祥于黄河。但对中国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所谓的黄河文明,从初始的角度来看,其实很大程度可以看成是渭河文明。

    中国历史的上半部,几乎都与这条河流有关。从炎黄到夏商周,再到秦汉唐,渭河水涵养和护佑着中华文明一路前行。偶尔,路边的玉米地中间,能见到种植面积不大的小米。土著的粮食,又被称为“粟”,是古代中国最为常见的作物。与铺陈开去的大块玉米地相比,小米的种植面积小得像标本,但它几乎是仰韶文化活着的证据。在定西市的马家窑博物馆里,有六千多年前的彩陶,那可是史前中华文明最直接而醒目的存在,博物馆中数以千计的各式彩陶,令人惊异的是,所有的彩画尽管全由线条构成,却没有两个彩绘相同。思想上没有禁锢,艺术上也没有摹本,全是即时对天地万物的理解。有人认为,作为人类文明发端的新石器时代,真正的文化标志并非那些浑然天成的石质工具,而是陶器。因为只有从一个个形态各异的陶器中,方能看到古人抟土成型时的心思,窑火烧制时的把控,彩绘文饰时对生活的理解。

    沧海桑田,曾经繁盛一时的古巴比伦、古埃及和古印度文明都消失了,大地上,有多少金碧辉煌的宫殿烟消云散,有多少王朝典籍散失在大风之中,那些令人惊叹的人类智慧又有多少埋于泥沙之下?只有中华文明从渭河发端,一路东行,穿越万水千山,穿越历史的迷雾与命运的陡滩,生生不息,一路壮大,最终成为现代文明中最坚韧的声部。

    二

    如果不是因为伯夷和叔齐,我想,首阳山至今也许仍就籍籍无名。

    靠近当年伯夷和叔齐的采薇之地,我才琢磨起那座山的名字来。“首阳”,山名听上去非同凡响,又因它在山系上属于秦岭,我以为必是一座壁立千仞危乎高哉的大山。在汉语中,首和阳都是两个气宇轩昂的字,再加上有人解释其列群山之首,阳光先照而得名,总觉得这座传说中的山峰会有一览众山小的王者之气。但在首阳山,让人们垂下头颅的并非是山的海拔,而是人的灵魂和坚守。

    伯夷与叔齐,是两个站在中国历史扉页的人,当我们的目光投向历史的深处,眺望中华文明的人文源头,就能看到他们两人的身影。作为孤竹国的继承人,伯夷与叔齐相互谦让,都不愿意作为国君,这让后来那些视权力为性命的人情何以堪?在遥远的古代,尧让位于舜,舜又让位给大禹,让有能力和贤良的人来治理天下,本身就是中华文明初始时得以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及至周兴商衰,伯夷和叔齐在逃难的途中,两位落魄的王子竟然与伐纣的周王狭路相逢,此时,他们不是趋利避害,而是挺身而出,拦住车辇,向如日中天的周王表达自己的看法。司马迁史记对此有过记载:“伯夷、叔齐叩首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当时的伯夷与叔齐真有点置生死于度外,所说的话很难听,跟随周武王伐纣的军兵就要杀了他们,被姜子牙劝阻了。睿智的姜尚告诉武王这两个是义人,将他们扶起,建议武王放他们离开。历史上这瞬间的遭遇,我们似乎能够看到中华文明所蕴藏着的生命力。伯夷与叔齐胸臆的直抒,姜太公的劝戒,周王的从善如流,危机的化解中所包含的智慧,依稀能够让人看到,这个民族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能力。

    本来,朝代的更替,遵循的也是由弱而强,又由盛而衰的自然法理。商替代了夏,周又替代了商,世界并无本质变化,太阳该出的时候还出,该落下的时候还落下,但伯夷与叔齐固守自己内心的信念,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宁愿饿死,其行为的确有些迂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比较“轴”。也许,对于个人来说,性格倔,不会变通,死脑筋,固执己见会不讨喜,处处碰壁,但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这种固执与坚守,却是肌体里不可或缺的钙质。甚至,是一个民族得以延续最重要的精神基因。

    三

    有别于旷野里那些巨大而冷清的帝王墓藏,伯夷与叔齐的墓地在首阳山的怀抱里,有着人间的气息和温度。抵达墓地,要先穿过一个紧临的村庄,初秋时节,农户院子里的柿子树果实累累,还有路边坠满枝头的沙枣。从远处看,安葬两人的地方是山腰的一块凹地,如果将附近的山体想象成一位盘腿而坐的母亲,伯夷和叔齐的墓就有如母亲怀抱中安静的婴儿。沿着一条石梯上去,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座用青砖建的纪念碑,碑体上端雕刻有四个字:“高山仰止”,楷体,笔画端正庄严。左右两侧,是陇西书法家王霖所书的一付对联:满山白薇味压珍馐鱼肉,两堆黄土光高日月星辰。碑中镶嵌一长条形的黑色大理石,圆弧形上端两侧雕刻有金色的祥云,中间的四个字是“百世之师”,为清代陕甘总督左宗堂所篆写,长条形的下面雕刻着的则是“有商逸民伯夷叔齐之墓”。

    两人的墓是在这座纪念碑的后面,墓体也都不算大,大约有两米来高,丈余长宽,上面长满了绿色的植被,见不到真正的墓身。右边的是伯夷墓,墓碑上用小篆阴刻“圣贤之君伯夷之墓”,左边的是叔齐墓,墓碑上所刻的则是“高义之士叔齐之墓”。看得出来,这两座古墓一直受到人们悉心的打理与呵护。

    坐在墓地的围栏上,凝视着两块墓碑,一时间觉得自己发现了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原因。可以视国君之位为草芥,可以不惧周王的威仪,可以为气节宁可饿死不食周粟,伯夷与叔齐的确为后来的中国人做出了表率。雨早就停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射下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时间的大河浩荡流淌,长眠于此的他们一定也看见千余年之后,那个叫陆秀夫的丞相,在崖山之战后,背着宋朝最后的一位皇帝,面对汹涌的大海,一跃而下,决绝,义无反顾。如果他们的视线眺望得更为遥远,那么他们一定会看到从太阳升起的东方,两千多年以后的1937年,有八百铁血军人,坚守在上海的四行仓库,面对数倍于己的日军,绝不后退……这里,其实是渭河文明的另外一个源头,是一个民族迈着大步走向未来的时候,需要回眸凝望的地方。

    穿过墓地,沿石级而上,是一块几百平米的空地,上方的建筑就是“清圣祠”。早在秦汉时期,人们就在首阳山为两人修建庙宇,供奉两人的塑像,并祭祀他们。“清圣”是对伯夷与叔齐的尊称。明清以来,首阳山上的“清圣祠”虽然屡遭兵灾,但浩劫过后,人们又迅速修葺,并形成了每年四月初八在此举行盛大祭祀的习俗。祠门的左右,有人用一副对联,对两人的义举作了概括:“兄让弟弟让兄父命天伦千古重;圣称贤贤称圣元廉懦立百世师。”

    四

    对于伯夷叔齐的落葬之处,后世众说纷纭。因为史书上说是埋在了“首阳山”,于是各地首阳山都有理由建伯夷与叔齐墓。山西运城有,河南新郑有、偃师有,河北卢龙有,山东昌乐有,甚至有人认为江南扬州的宝应县也是伯夷叔齐的埋葬之地。翁方纲在《两汉金石记》中就称“江南宝应县地名射阳者有古墓焉,土人称为夷齐墓……”在我看来,伯夷叔齐最后的归隐之地,应该就是甘肃渭源的首阳山,这不仅是渭源在秦末汉初建县时名为“首阳县”,还因此地大量生长着蕨菜,就是当年伯夷叔齐所采之薇。

    其实,伯夷叔齐埋于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的价值选择获得了后人的认同。数千年来,他们两人一直被当成是守节的典型,人们尊崇他们,视他们为圣,以他们为自豪。两人宁死也不食周粟的性格,已经成为中华民族性格中的文化因子,是清浊混流的历史长河中的一缕清音,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我们民族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以他们两人为榜样,在中华民族繁衍生息的过程中,我们能够从许多后人的身上,见到伯夷与叔齐的影子。文天祥被俘囚禁期间,曾写过《和夷齐西山歌》,面对前来劝降的元后统帅,文天祥的回答是:“商非不亡,夷齐自不食周粟。人臣自尽其心,凯问书与不书?”屈原在其《九章·橘颂》里,也把夷齐作为自己的标高,北宋的名臣范仲淹更是书写过《伯夷颂》长卷……中国文人的风骨,有几许不是遗传自伯夷与叔齐呢?

    明白了这些,才会真正明白让甘肃省渭源县的“首阳山”声名遐迩的,并非是它的海拔,而是它既是伯夷和叔齐的采薇之地,又是两人的安葬之地。真正走近了,靠近了,了解了,也才会明白唐代才子刘禹锡为何会写下“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样的句子。

    国画大师张大千也曾说:“海天尽头天是岸,山至高处人为峰”。因为伯夷和叔齐,尽管渭源的首阳山海拔并不高,但没有谁会轻视它。

    在我看来,渭源伯夷叔齐的安息之地,应该成为一个民族的追魂之所,成为每一位中国人一生必须前来的朝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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