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庆奇 我是2016年考上的大学,那一年我刚好十八岁。说来对高考成绩不抱希望的我,得知成绩的时候还在田里拔草,是班上的好朋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可以查成绩了,你查了吗?”我能准确地分辨,当时我的心跳一下子就增快了,我颤抖着说“没有查,我还在田里。”朋友一听就说我帮你查,把你的准考证号给我,我当时像是揪着救命稻草一样,赶快把信息告诉他,因为我也怕考得不好,接受不了打击。三分钟不到,朋友就给我打电话,他说考的很不错,超一本线好几分。 我当时竟然怀疑自己的耳朵,反复向他确定没有骗我,还逼着他截屏给我看,确定是一本线以上,我大声对着爷爷奶奶喊“我考上一本了”,他们同时抬起头看着我,手里刚刚拔起的杂草还在滴水,他们显然也不相信,不过几秒钟后他们笑了。 我再也无心继续拔草,爷爷奶奶也说回家吧,明天再来。路上,爷爷说“我以为怕是考不上,没想到还是个一本”。 我考上一本的事一下子在村里沸腾起来,当时我们村有五个人高考,就我一个人考上了一本。好多人跑到家里来祝贺,他们都说想不到我才是最会读书的那个。我对来的亲友皆是笑脸相迎,可等人走后我大学如何读的难题就来了,不给人多一点高兴的时间。 人走后,爷爷说“你考上大学我高兴,也不高兴。高兴是我们家有一个大学生了,难过是没得钱读书。这个大学怕是难读了”。我低头听着,他说的这些我心里明白,无非就是一个字,钱。 在长久的沉默后,我说“等我填完志愿,我去昆明打工挣钱”。爷爷奶奶对这件事没有多说话,他们默认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以后一切都得靠自己,奶奶说“你要争气,别人不用挣也有爹妈给盖房子。你没有,你爹你妈不在了”。是的,我爹我妈去世了,就连他们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连照片也没有见过。 我有一个表舅在昆明的工地上包小工程干,村里人说他混得很好,在城里已经买了房子。我想有这一层亲戚关系,我去找他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没过几天,我填完志愿就进了昆明。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进过省城昆明,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县上。那种感觉还真有点陈奂生进城的意思,有着一丝丝的新奇感,又有点害怕。第一次坐火车,我遇见了一个高中学校的同学,他是上昆明找他爹妈,我与他结伴而行,刚好能解决不会坐火车的尴尬。 昆明火车站的拥挤是我所未见过的,比赶街子的人还多,一波走了又来一波,总有走不干净的人填充空白的路面。我不会坐地铁,只能找公交车,一路上边走边看提示牌,看不懂就请教旁边的人。在花了不少的时间找到公交车后,我坐上车去往一个叫黑土洼的地方。 整趟车坐下来花了快两个小时,到预先说好的地方下车后,我就给表舅打电话,他说让我在那等着,不要瞎跑,昆明城市大,很容易就走丢了。我本来就比较胆小,他这一说,我更加不敢乱走了,待在那一动不动,比小区门口的门卫还尽职尽责。 看着我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我感叹大城市的繁华,也心生胆怯,怕自己在这样的地方待不下去。大约等了半个多小时,表舅从一条很旧的铁轨上走路过来,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们住的地方在一个村子里,是一户民居,我见过房东两次,两次都是催交房租。从一个坑坑洼洼的小巷子走进去,有一栋老式的平房,我们就住在一楼。房间的采光很差,白天都要开灯,一进门表弟就把所有的灯摁亮了,他说“昏昏沉沉的,像是要死一样”。房子有里外两间,里间放着两个高低床,我和表弟,还有一个叫小尹的住。外间的一个角落作为厨房,一个角落摆着表舅的简易床铺,在里外间中间是卫生间,可以洗澡。 表舅没有跟我说一天多少工钱,我也不好意思问,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跟着他们干。到第二天我就跟着去工地上了,我干的活和他们一样,都是在下水道里安装消防管道。表舅说一定要穿着鞋子,不然会被碎玻璃划到脚。我穿着鞋子在污水里穿行,不时踩到咔嚓咔嚓响的玻璃碴子。一些漂浮在水上的垃圾漂到身边,塑料袋直接贴在身上,那种感觉就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难受至极。 一天晚上,表舅带我们三个去村子里的一家烧烤摊吃了一顿烧烤,吃完烧烤,表舅喝得烂醉,我们搀扶着他,缓慢走进巷子里。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吃完饭都会去水果市场买人家挑剩下的水果,一堆五块,四块,三块,反正几块钱就是一大堆,只是看上去不新鲜。买回去洗一洗,拿上几个就去村里最热闹的广场上看人家聊天,或者是找一家有无线网的商店,用万能钥匙连接无线网,挤在一起看视频。 这样的日子充斥着每一个炎热的夏季夜晚,有一天,去上工的公交车上,我无意间听见几个衣着干净的年轻人在谈论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本书我也看过,他们的谈论涉及了大学和前途命运,我的心一紧,一下子觉得不应该继续这样。我已经是考上大学的人了,我必须要重新找回生活的方向。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坐公交车不再一上去就占座,而是会把座位留给需要的人。也不再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去上班,而是会定时清洗,哪怕衣服破了也要让自己穿得干净一点。 我在工地上还扛过钢管,刷过油漆,一开始我对安全没有概念,后来每一次高空刷油漆我都会事先检查几遍安全带。我也督促表弟他们检查,因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马虎不得。表弟有一天晚上说“哥,你咋了,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我把和他们一起去铁轨上连网络的黄昏用来看书,也会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稚嫩的文字。那间狭小阴暗的房子里,一到晚上常常就我一个人,看书累了就点开一首歌,跟着轻声唱。 在表舅的工地我干了两个月,要走那天晚上我特地花钱去菜市场买了一只烤鸭,几盘凉菜回来给他们吃,还给表舅买了一瓶酒。饭间表舅说以后读书经济上遇到困难一定要找他,不能客气,我没有把这句话当真,这几天的相处让我知道他过得并不好,还拖欠了工人半年多的工资。 早上六点多的昆明天已经大亮,外面的路上已经挤满了人,表弟和小尹把我送到公交站就去工地了。看着他们和我差不多高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话,是对他们前途的担忧,也是对自己坚持读大学的庆幸。 本以为得四处借钱交学费,没想到高中班主任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可以借助学贷款,最高可以贷八千。这于我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八千交完学费还能剩一些做生活费,解了我上学的很大顾虑。 我对表舅给我的工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他在开学前三天还给我送来了,两个月给了我四千五,平均一天七十元。 开学那天爷爷本来想陪我去学校,可他又舍不得花钱买票,最终还是我一个人。 离开家那天,下起了小雨,天阴沉沉的,但我心里很开心。爷爷奶奶站在一棵树下向我挥手,我回过头对他们笑笑,这样的场景持续了三年,现在我读大四也还是这样。 车窗外的山里开满了数不清的花儿,其中就有杜鹃花,红红的花瓣照亮了整个乌蒙大山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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