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红 “捧你时,你是我的影子;望你时,你是我的眼睛;听你时,你是我的心跳”。从金沙江边返回途中,这段话在脑海中起起伏伏地碰撞,仿佛是江与我私语,亦或是我与江的对话。 20年,弹指一挥间! 20年了,一直想写点什么,关于江,关于记忆,关于江的这一边和那一头。 1999年初,我从学校毕业在家待业半年后,终于横跨金沙江,到达“飞地”姜驿参加工作。那一年,我十九岁。虽是元谋本地人,却是第一次渡江。江的那一头,是姜驿,姜驿于我而言,很是陌生,又倍感亲切,陌生源于好奇,亲切源于似曾熟悉。 那时,父亲在企业上班,经常到姜驿跑矿山,据说江边到姜驿后来走的唯一通车土坯路还是矿业公司支持修建的。既能运输铁矿到攀钢,又能打开天堑方便民众出行,原来的老路途经沙沟箐和火焰山,有“三百里沙沟箐,五百里火焰山”之说。沙沟箐沙石夹杂,火焰山异常陡峭,道路宛若羊肠。父亲对姜驿有着极深的感情,常常听他说起姜驿的地名、村庄、趣事、矿石品位等等,久而久之,我便熟悉了,竟给未曾与姜驿谋面的我萌生了浓重的好奇心。到姜驿,意味着寒窗十几年,左顾右盼等待半年有余,终于挣脱农门领工资,成为吃公饭的人,心中的窃喜、懵懂、憧憬、忐忑,一齐涌上心头,五味杂陈。 母亲不放心,坚持要陪我到乡上报道,父亲左右托人,找了一张老吉普送我,从洗漱用品到锅碗瓢盆,拉拉杂杂准备了不少,黄瓜园镇一路向北,军绿色老吉普载着我和母亲,喘着粗气飞奔在窄小的土路上,顺着两个车轮轱辘,车外尘土飞扬,卷起的细尘往里灌,车内灰尘弥漫,一路上不间断地灰呛,鼻翼内充斥着满满的尘土味。从龙街驿道下来,我仰酸着脖子,终于一眼看见了金沙江。 金沙江静谧地流淌,像我的血液一样存在,一样静静地沸腾。 汛期未到,没有凛冽的江风,耀眼的阳光照在江面,波光粼粼,远远望去,窄长的金沙江玉带一样镶嵌在两侧山峰之间,山高水瘦,这般纤巧温顺,其气势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目光所及,光影斑驳,满目疮痍。黛色的群山此起彼伏,枯黄柔弱的茅草颤颤巍巍、瑟瑟发抖,江边的沙丘上和沙沟箐河滩两侧,生长着高大茂密的芦苇,这些生命力极强的守护者俗称芦车杆,米灰的穗子上,高扬的飞絮旗帜一般竞相绽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给沉寂的江岸平添了生机和美色,我爱上了这些可爱的白色小精灵,总忍不住细细望她,嘴角上扬。她们绒绒乎乎,铺满了内心,像白色的棉絮铺满了空荡荡的床,暖暖的。 几经辗转,踏上了姜驿的土地,在父母亲千叮万嘱中,怯生生地安顿下来。期间多次往返金沙江,每次孤独地站在甲板上,握着冰冷的铁栏杆,头顶是蔚蓝的天空,飞鸟掠过,轻盈若舞,望着江水,内心充满了流逝感,愁绪满怀。 在江边,日灿金沙是最著名的“八景”之一,光影与云层的碰撞,金沙与余晖的邂逅,韵味悠长,和金沙一样妙不可言的,还有灿若朝霞的攀枝花。攀枝花又名木棉、红棉、英雄树,春天一树橙红;夏天繁茂成荫;秋天枝叶萧瑟;冬天秃枝寒树。喜爱攀枝花,已是爱屋及乌,花朵自然人人爱,褪去春天热闹的讯息,繁花落尽,黄叶飘零,粗糙的褐色树皮,历尽风霜也傲然庇护着树干,枝枝丫丫矗立在蓝天白云下,仰头一望,苍劲彪悍,这样的韵味和意境,同样不输春来时。花开时节,花朵尽情燃烧,硕大的花冠绽放时呈碗状,花瓣舌长靓丽,花蕊淡香,朵朵绚丽夺目,繁花若火,明艳动人,整棵树像是一把燃烧的火伞,慑人心魄。她们装点着荒凉的金沙江两岸,当你枯燥地走着,在你漫不经心时,眼前一亮,又出现了一个突兀的美人,便是攀枝花。攀枝花树脚,悠闲的老水牛三三两两倚着纳凉,甜滋滋的青草,清凉凉的江水,温暖的阳光,身为一头牛的惬意也不过如此。 简易的码头,总是挤满了等船的人、车、货物,包着头帕的老阿妈,仰着沟壑纵横的脸庞,眯着浑浊的双眼凝视江水,不知何缘沉醉其中,干瘪的嘴巴裂开,攒满了友善的笑容;裹着棉衣的疲惫男人,紧攥着负重累累的破败摩托车把手,头发蓬乱,灰黑的肤色写满沧桑,风霜也让孩子流着鼻涕的小脸、小手皴裂,这样的场景深深印在脑海,不能忘怀。人群和车辆挤向船只,有人拎着鸡鸡鸭鸭;有人牵着调皮小羊;有人慌乱中踩进了江水;有人带走了深灰色夹杂着金色砂砾的温润细沙;有人挤掉了帽子,扯掉了头发,嬉笑谩骂着。大家深知,轮船按点横渡,错过上船,一旦落下,意味着要晾在江边从中午干等到下午,或者第二天,才有大船再起航。轮船即将离岸,汽笛声一响,回眸过去,江岸缄默,码头上空无一人,灰石头站在那里,依旧没有送别的情形和挥手的瞬间,离愁别绪的淡漠反倒让人少了些许挂念,心巴巴地到了对岸,人流涌出船舱,一起涌出的还有兴许是被风沙迷眼的泪光,随后,大家行色匆匆地各奔东西,情绪一股脑都淹没在翻滚的浪花中。 目光随着水流,一起覆没在江心。 时至2018年底,陪作家前往江边采风,途中,我逐一介绍了江边的气候、风土人情、经济社会发展,说得最多的,还是金沙江下游河段正在规划建设的乌东德水电站,电站建成后,水位上升,眼前的部分景观和村庄都将成为淹没区,此次行程将成为自己对江边采访的绝版。对江边今后的发展充满期许,喜悦难掩,说着说着,激动得不由自主拔高音调。 金沙江龙街渡,终究是有故事的。 龙街渡是古代丝绸之路“灵官道”上七个重要渡口之一,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从蜀汉时诸葛亮麾下北路大军从龙街渡横渡金沙江,七擒孟获,到明朝状元杨升庵夜宿金沙江遂写“江声夜色哪堪说,断肠金沙万里楼”,再到著名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踏勘金沙江流域水势山脉的记载…… 历史淡出人们的记忆。我们小憩在江岸,午后热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江边人和阳光一样热情,经营小百货商店的老板招呼我们坐下,风声赫赫,树影婆娑,踩着阳光筛下的光影,我们侃侃而谈。老板已年过古稀,远远望着平静的江面,幽幽地说:“那时候兄弟姊妹多,一年生产队就那么点工分,还别说吃好,一顿饱饭都难,勒紧裤腰带,姊妹几个,大的领着小的,小的带着更小的,面黄肌瘦地都是饿着熬着长大的,只要闹不死人,水里游的水母鸡、水蜈蚣,树上长的酸角芽、黄果树芽甚至酸浆草芽,土里的小土狗、夏天的沙叽哩(蝉)等等一些小虫子,逮到什么都觉得很幸福,啥都吃过,造孽啊……不然,个子怕会长高点呢,也不会这样矮墩,带着泪花,老人爽朗地笑了。”原来,老人的父亲就是当年红军渡江时的船夫之一,她父亲曾经多次兴奋地说起那段难忘的经历,也会长久地独自坐在江边吹着风,抽着旱烟。 当时,听说红军来了,村里的群众不明真相,早早就跑到村外的山坳里躲了起来,父亲心细,并不完全相信传言,总是悄悄跑回来看看情况,顺便瞅瞅赖以生存的小船还在不在,一天,回村的路上碰到穿着军装的红军,她父亲胆战心惊正准备跑,不料红军开口喊老乡,他怯怯地停住,他们和颜悦色地向他问路,逐渐熟识起来。最后,她父亲决定,用小船送红军过江……几十年过去了,“官兵平等,反对白军官长打骂士兵”等红军标语列为州级重点文物,完整保存至今,而她父亲早已逝去。老人随后说:“生在江边,长在江边,可笑的是我却是旱鸭子。父亲爱水,一辈子离不开水,千次万次摆渡金沙江,深谙江水旋涡的凶险和诡异,却绝不允许子女轻易到金沙江里凫水,他常说,人要懂得敬畏,敬畏这条江,敬畏这方水,没有敬畏之心,早晚要出事。” 2020年,乌东德水电站下闸蓄水后,江边码头、集镇、沿江的村庄都将“沉默”于水底,形成一个天然湖,这里,将成为休闲度假的好去处。 一草一木,金沙水长,见证了烽火年华,见证了军民鱼水,也见证了生生不息的延续,以及今天元谋的繁荣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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