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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4月11日 星期六
第05版: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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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4月11日 星期六
清明时节忆外婆

    李琦

    我坐在外婆床边,看外婆的手,满满的皱纹,干枯的。伸手握住,外婆的手很凉,心里不由一阵难受,醒了。醒来,心里却很欢喜。都快三十年了,外婆还是不时到梦里来,看我。我最容易忆起外婆的,是独坐书房,看着窗外,尤其在雨中。并不是想回到儿时在外婆身边、她带着我们兄弟俩生活的情景里,就是想,在我已经成年了、渐渐成熟了后,我能陪她,尽点孝心。为此,常常羡慕那些外婆还在的人。可是,生死异处,奈之何?

    那年的初夏,我还只二十出头,今日看来依然是青涩得很。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浑身不适,却又说不清楚。没病没痛的,竟然坐卧不安、饮食无心,自己觉得莫名诧异。盛夏回了家去。刚到家的那个下午,与母亲对坐,说着话,突然听到她一句,“外婆走了”。我下意识地问一声,“真的”,便失了神。待回过神来,已是那种悠悠转醒的感觉,开始落泪。母亲说着外婆临终的时间和情景,我才知道,初夏时我一周的莫名不适,正是外婆弥留之际。我总认为,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种人类其实完全不知道的能量传递方式,那一周我和外婆就是借着这种神妙的能量传递方式通连起亲情。可是,可是,我终究是没有和外婆作别,没有真切地坐在外婆的床边陪伴她生命的最后时段。我何其不该,我何其悲憾。

    次日,动身去看外婆。姨父领着我上山,到了一片在耕作中的坡地上。作物的内侧,是一处洞口,简易地由砖块垒砌了。外婆在里头,我在外头。她不知道她最疼爱的外孙,来找她了吧?我进得去吗?我和外婆,不就只隔了几块砖吗?可怎么就成了她出不来、我进不去?这阴阳两界呀,人力不可越。盛夏的烈日中,我万般无奈地站在外婆面前,静默、呆傻。那几块多么残酷的砖,砖的四周已满是杂草,又是多么的凄凉。我见不到外婆,和她也说不了话,我下意识地做着唯一能做的事情,伸手拔去一棵棵的草,断了它们无辜的生命。那个拔草的孩子,落着泪,深心里翻滚着悲戚、感激、自责、遗憾、无奈。

    外婆一生极为坎坷,外公去世得非常早,她虽裹脚却得下地劳作,把姨妈、舅舅和母亲养大。种种原因,虽然高寿,却没能够安度余年。那些杂草在我看来像是特意显示出外婆生命中凄凉的一面,引出我心中无尽的悲戚。母亲以那个时代特有的敬业,把我交给外婆带,方便自己工作。据说我二三岁的那段时间里每每是在外婆的背上睡的,她得背着我做家务。我读小学后,外婆来帮母亲打理家务,更是带大了我和弟弟。有时我不太分得清楚,我生命中母亲的印记更深还是外婆的印记更深。生命中的一个人,叫外婆,是妈妈的妈妈,是妈妈-妈妈。她说过的一些话,我至今印象依然极深。有时她使不动淘气的兄弟俩,就念叨着,“使猪唤狗,不如自己走”。多妙趣的话呀。这两个胡乱淘着的孩子,也常常让外婆很生气,气得捶胸顿足的,也算“猪狗不如”了。忆起这些,就在对外婆的感激中伴了自责,更自责于我上大学后到外婆去世的几年里,没有多回从幼年到少年度过很多时间的这个渔村看看外婆、陪陪她。我知道外婆是非常喜欢我、盼着我在她身边多呆些时日的,可我青涩得还不明白这些。这样的自责,便落在了手上,为外婆拔去杂草。母亲说,外婆弥留之际,非常整洁,神志更是清楚。那个交通远非今日便捷的年代,她反复交代,不用告诉我和弟弟回来奔丧。她是那么的体谅我,体谅身边的亲人。我知道,她其实内心里非常希望我在她身边。母亲按外婆的话做了,我便留下了终身的遗憾,更由此自责至烈。我无奈得只能这么追着外婆来,止步于一墙之隔,又把这无奈凸显了。

    二十几年里,外婆依然在,在我的梦中、在我的思忆里、在我的神情恍惚间。我就这么在外婆的陪伴下,从青年长成了中年。岁月渐渐教会我,清明时回到父母身边,随侍老人,去祭拜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舅舅。不曾想,这略尽孝心的经历,却触动我意外地另添了对生命的理解。

    几年前的一个清明,随母亲去给外婆和舅舅扫墓。舅妈和表弟,母亲和我,一并来到外婆和舅舅的墓前。打扫过墓场后,我按我的方式,向外婆和舅舅鞠躬,然后帮着舅妈,把一应祭品摆出来。舅妈上了香,对着舅舅说了一通话。她的神情、语气,让我几乎以为她真的是和舅舅面对面在说话。她说完了,转过身和我说话。舅妈说,舅舅在笑着,他知道你也来看他了,很高兴。我这一下恍然大悟。在这个叫清明的节日里,死去的亲人参与了生者的当下生活,是与生者一并“在场”的。因此,这一处安葬外婆和舅舅的墓地,此时已不再分阴阳两界,亲人间是可以无碍地对话的。死去的亲人本来生活在过去,现在却跨越了时间上的断裂,从过去无缝般延续到了此刻。年轻的时候,我只以为,几块砖便隔了我和外婆;年长至此,我意识到,这一刻我和外婆其实并不相隔,她像是真切地在。这样的阴阳弗界、生死同在,不只是对死者的追思、恭敬,也是生者由以获得心理的认同、精神的归宿和生命的安顿。清明节,为逝去的亲人上坟,这是怎样富有人情味的生命理解,这是多么巧妙的生命形态,这是那么独特的生命意象。

    一年之中,春节和中秋,以团圆为主题,是生者和生者之间的欢愉。为了这份欢愉,中国式的人口迁移不仅举世无匹,而且蔚为大观。“春运”固然成了个大难题,却也在这看来不免异常中彰显了生命的动力和热情。清明,则是生者与死者的团聚。祈福的愿望、感恩的情怀,融合在生者与死者的对话中,融合在生者对死者的恭敬中。大抵说来,中国的节日都不狂热,也不特别神秘,却是释放和承载世俗的欣然。春节恰是农闲之时,最适合生者的欢愉;秋高气爽时月明如轮,也最是亲情圆满之时。清明,正值大地复苏、生机盎然的时候。在这个时节里,生者与死者的团聚,谁说只是人情,岂非也合天理?

    借着清明这样一个特意抽取的时间节点,极为精巧地将空间的阴阳、时间的今昔、生命的生死原本的分隔、断裂、互异,弥合了、融通了。这是赋予一个在天体运行上具有其特定含义的时间节点以生命理解,从而型塑了相应的生命形态。这十足是以人文契天文。

    也正是借着以人文契天文所来的生命安顿、心灵归属,“向来路返回”的生命超越呈现出来了。向往昔的亲人处安顿生命,向生命所由来的血缘处安顿心灵,便是“向来路返回”的循环式生命,是中国式的生命的内向超越-自向超越。这样的生命超越,注定是有限的、不彻底的生命超越,却正是在有限的、不彻底的生命超越中,生命中向着超越性而去的趋势避免了极端、偏执。李约瑟和黄仁宇共同指出的中国文化内含着避免极端性的特点,也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及其所内涵的生命理解中体现出来了。

    且拙劣地改了那首著名的诗,另行表达本文的主题: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人来去为上坟;阴阳有界是往昔,生死同在今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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