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本华 漂洗过的天空明净而耀眼,高原曼陀罗的淡蓝底色打着鱼鳞状的补丁,白得像隆冬飘过的雪花。风是性急的少年,举着火把追赶慵懒的云朵和高傲的木棉树。云朵娇羞的乘风溜走,木棉像肌腱结实的巨人稳如磐石地伫立在田间地角,默默地守候着一片葱郁的菜园,鹧鸪在枝头欢腾嬉闹,叫声像一把尖利的刀划破云霄,穿过田野,穿过村庄,在龙川江畔隐约散去。 木棉树是这块土地的英雄树。高大,挺拔,伟岸,壮实。冬末春初,一树树花朵艳如云霞,红胜烈火,它为渡江的红军战士点燃了灯笼,它把满腔的祝福献给了浴血奋战的英雄儿女。侧耳倾听,红军战士吹响了号角。一层堆在一层上的绿叶拼命吸收阳光雨露,把孕育已久的生命毫不保留地迸发出来。 沿河的稻田寥寥无几,被大片大片的葡萄园和芒果地取而代之。一股咸涩的燥热不经意间溜进了巷道,混合着葡萄的果香在龙川江畔游荡。龙川江突然间变得优雅贤淑起来,不再大大咧咧地奔跑。庚子年的春天,所有的花开都失去了意义,我宅在家里,不知道报春花是不是改变了颜色,不知道木棉花几时结籽,不知道稻田里的秧苗是几时返青的。春天被谁掳走了?我没有心境抬一根竹竿去母亲的菜地边把那树血红的木棉花打下来,撕去萼片和雌蕊,亲手做一盘原汁原味的凤爪菜给家人品尝。不出家门,以一摞文学著作来医治自己的愚钝,以一卷《心经》来安抚浮躁的灵魂。无聊至极时,也像孩子一样刷快手抖音,打发光阴。 时间慢下来的时候,我可以审视生命,认识卑微,反思傲慢,学习低调,修炼虚心和冷静,把一颗燥热的心冷却下来。 延迟开学整整两个月,时间停止。我蜗居的小城凤凰花开得娇艳欲滴,一树树烈焰焚烧了突如其来的病毒。学生在家里自学近一个月,不知效果如何?我们开始走村入户,送教上门。穿过一片葱绿的稻田,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木棉树鹤立鸡群般伫立在田埂上,它们抽了新枝长了嫩叶,那些有幸逃过猎人镰刀竹竿的木棉花,挺着饱涨的肚子,成了胸怀白絮的老鸹苞。它们吸收了热带季风的养料,渐渐成熟,一颗焦躁不安的心在蠢蠢欲动,趁着午后撩人的阳光探头探脑,一个个嬉皮笑脸地吐出洁白的絮儿,带着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籽儿,风越刮越大,絮儿越来越多。 “飞絮了,木棉飞絮了。”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木棉在飞絮,稻秧在分蘖,芒果在泛黄,葡萄在滋滋滋地吸收阳光。我的头顶有一把火炬在燃烧,一段苦乐记忆鲜活在眼前,不能抹去。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冬月,我和爱人在为结婚的事奔忙,在买床上用品时,母亲说,结婚是一个人的神圣大事,绝对不可以潦草敷衍,一定要谨慎行事,需要添置什么物品就自己买,但是枕头得她亲手做。母亲先到农贸市场买了六斤老鸹瓤(木棉絮),又到缝纫店扯三尺六寸的红布,母亲对人生的大事充满了敬畏心和仪式感,什么都要带个“六”,甚至付钱时也要带个“六”,她喜欢这个数字,“六六大顺,有福有禄”,似乎和六搭上了联系,所有的事情就顺心遂意了。她用红布做两个长方形的大布袋和两个小布袋,大布袋里填满了柔软、洁净的老鸹瓤,小布袋里装上红枣、花生、桂圆、南瓜籽和葵花籽后封口放在大布袋里,做好了枕头芯,再套上买回来的绣花枕套,一对装满母亲祝福的新婚枕头就做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装的小袋子叫“五仁袋”,这是老家的习俗,也是老人对儿女的期望和祝福,寓意早生贵子,永结同心。尽管母亲如此用心,可是我们还是不争气,或许说我们已经让母亲失望之极,她在去世前都没有看到我们的孩子降生,婚后的九年里,妻子经历了多次流产和一次失去女儿的悲痛。婚后十年,当我们都快被生儿育女的事情累趴时,老天才赏赐我们女儿,可是母亲留下深深的遗憾匆匆地走了。 记得在婚后的第三年,我们就把婚床和所有床上用品都换了,想通过这种方法驱除所有的霉运和晦气。不过,母亲做的枕头我们一直珍藏着,在时光里长成了一种念想。 放置的时间长了,木棉枕头会吸收空气里的水分,变得板结、僵硬。每年冬天,妻子都要翻出来晒晒。那时,我搬一条椅子在冬阳下闭着眼睛打盹,也晒晒灵魂,舒展舒展疲惫的筋骨,阳光如同母亲的胸怀,厚实而温暖,我感觉到她那双粗粝的大手在我脸上不停地抚摸,我凝神屏息,嗅到了母亲沾满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木棉飞絮了,木棉飞絮了!絮花如同母亲的白发在我心头飘起了雪,外表热烈,内心冰冷,再多的开心事都无法在我平静的湖面上激起柔软的波纹。有母亲在,我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可以撒娇,可以装傻。然而,这些奢侈的礼物在二十年前就彻彻底底地丢失了。 我没有了给母亲尽孝的机会,我无法做一个撒娇的孩子。有了孩子,可是她没有奶奶和爷爷的溺爱,女儿渐渐长大,我却无法向她叙说奶奶和爷爷的故事,只知道她的人生又留下了遗憾。 木棉飘絮,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席卷我苍凉的内心。人生飘雪,空空茫茫,诸多忏悔,郁结荒芜的心间。木棉飘絮,在我心头下了一场绵延的雪。人生中,不知有多少个如此静美的时刻,可惜,一切尽在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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