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庚 我如同探秘,走进了元阳的一个哈尼山寨。这是2020年春天里的一天。山风若绸幕一般吹拂着我的脸,寨子古老神秘,迎接我的是一尊奇石,像蛤蟆似的端坐在村口,头向村外,身居村内。“蛤蟆”不但欢迎我,而且迎送着出入村子的每一位行人,见证着村里的沧桑岁月。村民们认为这尊蛤蟆石是七座村的吉祥物,封之为“蛤蟆王”,每年正月十五都杀鸡敬献,并祈祷人寿安康,六畜兴旺!村子中央盘踞着一尊巨石,村民封之为“梯田大石王”。先民说是玉皇大帝恩赐给哈尼族的宝物,要求儿孙们逢年过节都要祭祀“大石王。”寨子里还有两棵千年古树,树荫下坐着一群古稀老人,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说古今。他们围着树荫移动,享受春天的阳光。 一位近百岁的老大妈见我对那个大石头很好奇,就用笨拙的汉话对我说:当年,祖先认为凡是泥土丰厚的地方,土壤肥沃,适合开垦梯田。凡是有大石头的地方,地基牢固,适合建盖房屋。于是,选择在这块大石头的地方建盖房屋。祖先在开垦梯田时,十分珍惜这里的土石,将泥土用于修筑梯田,石块挑拣来垒村寨、盖房屋。 原本生活在横断山脉的哈尼人,沿着莽莽的哀牢山进入了红河流域。他们因此也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是一个让他们很激动又很兴奋的新世界。他们在这里选择了一块长满“含七”的地方,找到了充饥的粮食,看到了生存的曙光,于是决定栖息在这里。哈尼人面对的是大自然本身。事实上,这里除了大自然再也没有什么了,特别是没有了让他们天天恐惧的战争。 在哈尼语里,植物被称为“含七”,于是后人把祖先最早定居的地方取名为“七座村”。祖先们在这里“安居”下来,就开始“乐业”。他们像一粒粒草籽,飘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萌芽、生长和繁衍。他们几乎本能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遵循大自然的规律,坚韧地创造着一种大地艺术——梯田。 我在七座村中,遥望这里的梯田,只见观音山顶郁郁葱葱的森林犹如一座水塔,飞流而下,灌沃万顷。牛角寨的梯田胜景犹如积金累玉,层层叠叠,高高矮矮,刚柔兼济,一个半径连着一个半径,向周边延伸,无限拓展,数十万亩梯田在云林之中隐现,像版画家雕刀下的线条,像神仙留在大地上的指纹,像人们走向蓝天白云的一架架天梯,再加上潺潺流动的小溪,若有若无地回响着天籁般的音乐,令人感到时空的交错与虚幻。外面的人来到这里,完全超越了平素的想象,忍不住发出一声声惊叹。 这罕见的大地艺术,既显示了一种天造地设般的恢弘、浩瀚、和谐与壮美,又显示了成熟而自信的耕作技术,表现出哈尼人对大地的深刻理解和尊重,蕴含着独特的自然观和崇高的农耕文明:哈尼人从海拔144米的河谷往上开垦梯田,一直开垦到2939米的哀牢山顶,依山势变化而变化,据坡度大小而大小。大的梯田可以“装”日月,小的梯田能够“做”金杯,一床蓑衣可遮盖三丘梯田。人们常常看到一坡青秧绿满月,一岭稻谷黄白日。在二十四个节气中,梯田风韵常翻新,朝朝暮暮容光总焕发,瞬息变幻,气象万千。面对这样的“奇景”,我偶得诗句,记下了当时的感悟:梯田开到彩云间,河汉直流千里田。欲要栽秧收谷子,须背竹篓上青天。 哈尼人爱惜梯田,胜过爱护自己的生命。每当秋天稻谷收割后,农民将谷茬翻犁在泥土下深埋过寒冬,待到谷茬腐化之后,又将泥土犁耙一遍,并在泥土中沤上蒿枝等绿色肥料。待到春水回暖,又犁耙一遍梯田,让大地的阳气渗透泥土。如果是撒秧的梯田,必须三犁三耙,施足农家肥,春雷一响即播撒谷种。一般的梯田小满前后是最后一次犁耙,必须犁耙到水泥相溶时,趁浑水栽秧。此时,要举行传统的开秧门仪式,其实是富有互助意义的活动。各家各户将最好吃的肉食拿出来大家一起品尝,大家一起栽秧,栽好张家的秧田,又载李家秧田,谁家也不愁缺劳动力。等待秧田里的泥土沉淀水质清透时,秧苗就定根返青啦。秧苗分蘖时,农民开始薅秧,清理田埂上的杂草,并将田埂两边成熟的黄豆棵收拔回家。此时,鸭子到了最好的放养期,它们在秧棵的行距之间来回地捕捉虫子和食物。水稻抽穗扬花后,鸭子就暂时没有进入稻田的权利了,要等到收割之后,它们才可以到梯田里自由戏水,享受美味。此时,既是鸭子的产蛋期,也是农民捕捞泥鳅、鲫鱼、虾巴虫的好时期。村村寨寨举行庆祝丰收的新米节,将新米饭做好,摆上好肉好菜,请隔壁邻居尝新,并做新米粑粑祭天,祈祷日月永照,岁岁丰收。 哈尼梯田里种植的水稻,秆茎高达一米多,粗如人的小手指,挺拔向上,坚韧不屈,在暴风骤雨中不倒伏,虫灾病害来临可抗御。它习惯于哈尼族先民的传统耕作方式,似乎不适应现在的化学农业,一旦施用化肥稻秧便死亡。其产量也不高,亩产最多两三百公斤。为此,我请教过朱有勇院士,他是著名的水稻专家,曾经蹲在七座村等山寨研究了整整7年的哈尼梯田水稻。让他感到惊喜的是,哈尼梯田里种植的水稻品种,几百年不发生变异,非常罕见!这不是一般的水稻,既非籼稻,亦非粳稻,而是介乎于粳稻与籼稻之间的一种常规稻。这种常规稻的生长环境,与野生稻的生长环境相似,喜欢大自然,顺应自然气候的变化。听天命而生,顺天命而长!其实,这种常规稻的祖宗就是哀牢山三江流域的野生稻,地地道道的原生稻种。这种常规稻与其它稻米的营养成分基本一致,所不同的是稻米皮层的基因多样性指数高,皮层的各种维生素含量多,有利于人体的肠胃吸收。稻米皮层润滑光亮,红如胭脂。米香气浓,饭味足。农民也认为,他们的稻米“经饿,涨饭,有嚼头,最当家”,这应该是一句大实话。当地农民确实靠常规稻当家,喂养耕牛靠稻草当家,合泥巴筑墙靠稻壳当家,养鱼养鸭靠稻田当家,制作豆腐和豆豉靠田埂上种植的黄豆当家。 如此年复一年,每一坡梯田都胜过金山银山,每一粒稻谷都是精耕细作的结晶,每一碗米饭都闪烁着农耕文化的光芒。这里不正是一个千年米仓吗?地球上哪里有种植一千多年不退化的土地,哪有一千多年不变异的谷种? 5月中旬,我再次来到七座村。这一次我又从一位96岁的老人那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旧社会,七座村有一位读书人,在外面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回乡后当了区委书记。他继承了祖先的传统,带领大家保护梯田。即便在农业学大寨的时代,他也没轻举妄动,依然维护着梯田的“原始”生态,同时还在山上种植水冬瓜树,为梯田的水源增加强大的自然背景。后来,他当了县里、州里的领导,更是动员大家保护好自己的梯田。 我立即追问:“这个人是谁?” 老人说:“就是我家阿弟白佐光。” 我眼前忽然出现了白佐光的形象。他是哈尼族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带领各族人民保护哈尼梯田的州长。他们这一代人锲而不舍地植树造林修水库,将坡地改造为梯田,将旱地改造为水田,弘扬光大了祖先的农耕文化。今天看来,哈尼梯田的保护和“申遗”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因为有他们这一代人的努力和后来者的精心呵护,才让古老的大地一直散发着生机。 最大的奇迹是,哈尼人依靠梯田解决了千百年来无法解决的贫困难题。当年哈尼族先民为躲避战乱来到这片乐土,与世隔绝。但交通的阻隔,也让哈尼人忍受了千百年来的贫困生活,导致元阳县成为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贫困人口最多的县,居全省第8位。这样的地方所依赖的发展规律,理所当然地隐藏在这片土地之中,表现在这片土地的品质之上。全县虽然只有19万亩梯田,人均仅有0.84亩的耕地。怎样依靠常规水稻脱贫呢?中共元阳县委、县政府用新的思路,将各种生产要素优化组合起来,发挥梯田这个千年粮仓的综合作用,积极推广“稻鱼鸭”产业,运用梯田这个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保护区的7万亩梯田景观,2019年吸引游客430万人次,增加农户的服务业收入;研究宣传梯田红米的原生态价值,赢得更多的消费者,获得更多的经济效益,增加农民的直接收入。 当初,每公斤红米的售价7元,一亩梯田的收入仅2500元。元阳的各级领导干部和企业家们引导哈尼人建立了“元阳商城”网站,压缩红米销售环节,在网站公告每公斤梯田红米从19.8元至79.9元的价格,开拓销路,让农民获得更多的利润。曾有人把梯田红米提价销售这种行为,有趣地称之为哈尼人应该获取的“道德附加值”。 我认为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哈尼人一生一世把灵魂寄托在大自然身上,让他们对待大自然的姿态,显得轻盈而透明。那是一种社会道德的真实表现,而他们用这种姿态耕耘的大地,也为社会创造出了一种纯粹的充满大自然能量的谷物。 七座村是元阳县决胜脱贫攻坚的典型,全村102户521人的经济收入也靠稻米当家,加之利用梯田养鸭、养鱼以及养猪增加收入,每年人均纯收入可以达到8000元左右。过去村里有18个建档立卡户,75名贫困人口,依靠“道德附加值”,使他们全部获得了脱贫。 如今的七座村,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房前屋后干干净净,条条小路平坦,路边安装了太阳能路灯。家家通电,通水,通网络,通数字电视。村里有学校、球场、文化活动室,村委会的墙上挂着国家生态文明示范村的大字,写着“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试点”等巨幅标语。这里犹如世外仙境,水源清澈无污染,土壤肥沃而无农药化肥残留物,空气清新达到国际标准,处处充满着农耕文化之美。 我忽然感到,哈尼梯田应该就是天堂的样子,这里的人们一直执行着一条堪称伟大的自然逻辑。他们比较完整地保留了大自然和祖先们遗留下来的大地的色彩和线条,让自己的日常生活与这种大地艺术水乳交融。他们的美德、才华、心态、理念、精神、信仰和技术,让他们与这片土地不离不弃,终生相守。因此,我感动激奋,匆匆写下了这首“赞歌”:诺玛阿美好风光,水秀山高万顷粮。造化神功真妙手,哈尼乡里筑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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