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生 彝族史诗《查姆》(见《云南少数民族古典史诗全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9月第1版)包括“天地的起源”“独眼睛时代”“直眼睛时代”“横眼睛时代”4个人类发展时期;后半部分主要讲述“事物的起源”,主要有“麻和棉”“绸和缎”“金银铜铁锡”“纸和笔”“书”“长生不老药”6个主要内容,记录了上古初民对万事万物起源的认知。这部史诗包含的信息非常丰富,是一个环环相扣的严密系统,譬如审美情趣,就很值得我们去探究。 从“独眼人”到“横眼人”,表面上看是一个很荒诞的想象,但它却隐含了一个先民的审美秘密——对称美。史诗说人类经历了独眼(拉爹)、直眼(拉拖)、横眼(拉文)三个时代,但确认为祖先的是横眼人(拉文):“拉文是我们的祖先”。独眼、直眼的人类显然没有横眼那样具有面庞的美感,原因就是这种五官是不对称的。从叙述顺序上看,独眼和直眼人显然还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人,因为独眼人其实还未脱离禽兽界别,它们“不会说话,不会种田,像野兽一样过光阴。”它们的生存状态是:“今天跟老虎打架,明天和豹子硬拼。人吃野兽,野兽也吃人。常常互相争斗,有时还会人吃人。”直眼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面容极其丑陋:“独眼睛变成直眼睛,鼻子剪刀样,下巴鸡蛋圆,嘴唇像鹦哥。”这一代人虽然得天神恩惠知道了春耕秋收,生儿育女,但依然不完美,“他们不懂道理,他们经常吵嘴打架。各吃各的饭,各烧各的汤。一不管亲友,二不管爹妈。爹死了拴着脖子丢在山里,妈死了拴着脚杆抛进沟凹。”为此众神淘汰了他们。大洪水消灭了直眼睛人,一代新人——横眼人在葫芦中得以保全横空出世,两人为兄妹,世上再无人,只能兄妹成亲。他们的后代眉清目秀,智慧过人,长相和智慧成正比,对称使人类获得新生。 对称美在史诗《查姆》中并不鲜见。在“天地的起源”一章中,先前天地不分的状态结束后,出现了这样的景象:“白天黑夜两朵花,轮流开在太空间。白天开花是太阳,夜晚开花是月亮。太阳开花月不明,月亮开花星不闪。”白天和黑夜对称,太阳和月亮对称,形成彝族先民最早的阴阳观念。从大尺度的天体到小尺度的物种,对称无处不在:“青松和果松一起生,野鸡和鸟雀一起生,青蛙和石蚌一起生,家畜和野兽一起生,人和猴子一起生。”这种对称使世界万物平等存在,诞生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观念,对称即平衡,平衡便有平等,在先民的观念中,人和万物都有相生依存关系。 《查姆》的第二个审美情趣:多元存在是最美的世界。史诗的包罗万象,证明史诗创作者的心胸辽阔无边,从神到人、万事万物,终究会成为一个相互支撑的整体,源于先民们以多元存在为美的审美情趣。“天地的起源”一章中出现了这些词汇:飞禽、人烟、草木、青山、大海、河川、太阳、星斗、月亮、闪电、野兽……这不是偶然的事件,它预示先民在“设计”世界时,着眼创造一个不仅仅是人类居住的世界,他们无法想象失去世界万物人类将如何生存。在这个多元的世界中,动物有老虎、豹子、野猪、山驴、麂子、马鹿、猴子、岩羊、麝、野兔、老鼠、鱼虾、黄鳝、水鸭、水獭、乌鸦、老鹰、斑鸠、孔雀、白鹳、山鸡、小绿雀、布谷鸟、瓦雀、喜鹊、青蛙、蛇蝎、马、牛、羊、猪、狗、鹅、蚕、蚂蚁、蚂蚱、蜜蜂、土蜂、蝴蝶;植物有娑罗树、谷子、包谷、麻、棉、甘蔗、松柏、葫芦、香樟树、青草、棕树、野地瓜、菌子、五谷、高粱、桑麻、瓜、细篾树、尖刀树、小竹树、青冈树、马缨花、油菜、芝麻、大麻、荞、锥栗树、柿子树、藤蔓……史诗组装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动植物世界,这大概与云南的自然环境有关。组装这个多彩世界的用意很明显:“独水难流淌,独鸟难飞翔,独木不成林,独花难飘香,独个巴掌拍不响,独人难抗旱魔和灾荒。”多元存在的世界,才是人类最理想的家园。 《查姆》的第三个审美情趣:浪漫主义情怀。从开天辟地到万物发生,整部史诗充满浪漫主义情调。其创造世界的气概是:“要安排日月星辰,要铸就宇宙山川,要造天造地。”当世界变得陈旧黯淡时,罗塔纪姑娘抛出大手笔:“洗完星星洗月亮,洗罢月亮洗太阳。星星洗得亮晶晶,星星黑夜眨眼睛;月亮洗得亮堂堂,月亮黑夜闪银光;太阳洗得白生生,太阳白天耀眼明。”苍茫的天幕似乎是灵性的:“天一睁眼,太阳就露笑脸;天一闭眼,月亮星星笑成一团。”这种超现实的浪漫叙述,赋予世界一切事物以生命,从宏观到微观,世界生机勃勃。先民眼中的丰收是这样的:“一颗米有鸡蛋大,谷子长得像竹林;一颗包谷鸭蛋大,包谷秆子高过房顶;一颗蚕豆鹅蛋大,蚕豆苗棵高过人。”“一棵谷子生九穗,一棵谷子有包谷长。一丛谷子收九箩,九箩谷子堆满仓。包谷长有房子高……高粱有大树高……”这种夸张的起兴比喻,只证明一个道理:只要勤劳,就会有丰厚的回报。自然物象被浪漫夸张后,让今天的人们觉得匪夷所思:“雨点鸡蛋大,雨柱似竹竿”,制造了毁灭一切的洪水时代。“银树飘上天,浮萍天上转,乱草裹成团,天连水,水连天,葫芦飘到天上边”,描写洪水淹没大地的境况,让人不寒而栗。可是这还不算最严重的,后面的描写更加生动:“大鱼想吃星星,黄鳝在天上乱钻;石蚌望着月亮乱叫,虾子围着星星撒欢;水鸭在天空漫游,水獭在天际打圈圈。”这是何等大胆的想象。既有洪水,当然就会有大旱,史诗描写的旱灾显示先民奇绝的想象力:“星星晒得出汗,月亮晒出泪水。”这些惊世骇俗的表述,确实使现代诗人们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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