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
夕阳里,绿汁镇。解放牌大卡车总算停了,敞篷车厢中密密麻麻的人,开始踩着车轮下去。记不清车开了多久,6岁的周明新,被妈妈刘庆元从车厢里抱起,递给先下车的父亲周传达。冬月的风,穿过绿汁江面吹来,有些许冰凉,但能够踏上坚实的土地,周明新的胃总算安稳下来,不再翻江倒海。他抬眼看向四周,群山环绕,小小的年纪,实在不能理解父母为什么要搬家,更不知道,他和弟弟们来到的地方,未来会成为生命里的故乡。
大西南的滇中,绿汁江流域,保存着一座矿区,这就是:易门铜矿,国内曾经的八大铜矿之一。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个五年计划重点项目,是新中国铜矿史的旗帜和缩影。
2020年11月,易门铜矿进入国家工业遗产名单。
《易门矿务局志》“大事记”记载:1963年12月,矿务局从广东省台山县板坛锡矿,调入500名职工到矿工作。周明新的父亲,正是其中一员。
1963年的绿汁镇,已是易门铜矿的行政办公地。建矿10年,经过先期抵达人员的努力,矿区的基础设施配套建设基本完善。小镇所属的土地,在道光年间的《铜政论》《棠阴待渡碑记》中均有描述,地方主管官员的著书,录入了大清矿产资源及采矿、炼铜的情形。这地处云南省易门县深山中的矿区,还是当年苏联援建的项目之一。到1963年,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引发人力资源短缺,国家开始进行大规模的人员调配。
周明新一家共5口,到达绿汁镇分配得平房一间,大约20多平方米,配了个小厨房。父母没有任何抱怨,那一代人,心性很淳朴,当时流行有句话,人人皆知,那就是:我是祖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们情感纯真,绝对服从组织安排,所有言行都如朱熹的《朱子语类》卷九所写,“只有两件事:理会,践行”。对国家的热爱和忠诚,他们真的契合了“理会、践行”两个词。这种高度守责行为,也是那个年代,来绿汁镇的所有家庭共同的遵循。
安顿好一切,日子就平静地开始。在大西南深山之中,绿汁江畔,周家的小厨房,升起了袅袅炊烟。
父亲去机修车间报到,仍做老本行,铸造工;周明新上幼儿园,两个弟弟还小,妈妈在家照顾。相比于广东台山,绿汁镇离城市更远,生活条件更艰苦。周明新老家在湖南湘潭,1951年,父亲入职板坛锡矿,他为人本分,吃得苦舍得力,从事高粉尘高温热辐射职业,强体力劳动,属特种作业人员。工作12年,一纸调令,携一家大小奔赴易门铜矿。一路到西南,离老家就越来越远。好在,一起过来的湘潭老乡,房子分在同院,生活上能相互照应,孩子们有玩伴。逢年过节,几家人总合在一块做饭,算聚餐,你来我往的,在遥远的边地他乡,说着乡音聊着家常,多少打发了些寂寞和思乡,大家是同事更似亲人。
贫瘠岁月里,孩子懂事早。周明新从小会带弟弟们玩,平时捡个柴火、择个菜,尽力帮母亲分担家事。小学一年级起,每天母亲把午饭做好,装饭盒,他就负责给父亲送,风雨无阻。来到绿汁镇,又添了个小弟弟,一家6口。家里孩子多,物资凭票供应,生活过得很紧巴,平日少有荤腥。父亲工作体力消耗大,担心他累垮,母亲偶尔会给他开小灶,炒几片肉或煎个鸡蛋。周明新送饭,一路闻着饭盒溢出的香气走,偶尔忍不住,中途偷拈块肉或掐一点鸡蛋进嘴,然后,久久回味着,又满心忐忑不安。多少年过去,回忆起这一刻,他仍然会无比心酸:饭菜太清寡,只能勉强果腹,大人孩子肚里都没有油水。
母亲刘庆元很能吃苦,泼辣能干,典型的湘妹子。为操持好一家大小的生活,她养鸡鸭,开荒种菜种瓜果。日子清贫,全家仍收拾得干净利落。正因此,母亲被矿上的幼儿园选中,去当保育员。一群孩子的吃喝拉撒睡,被她打理得顺顺当当。在家和在单位,她都终日处于忙碌的状态。但尽管这么忙,母亲仍抱有老传统观念,认为男主外女主内,从不让父亲插手家务。多年后,一次有事外出,当天赶不回来,临出门交待父亲做饭。结果,到了饭点,父亲拎出母亲嘱咐做的肉,满脸犯难,着急地跑到院子里,向几位邻居讨教做法,周明新兄弟几人眼巴巴看向他,肚子饿到“咕咕”叫。饭,最终还是吃上了,但院子里,从此流传老周有肉不会下锅的笑话,经年不衰。母亲想起这事,还会自责说,不应该让父亲做饭,他是家里的男人,家里的顶梁柱啊。母亲勤恳踏实,在幼儿园干了8年,被调往矿上食堂做炊事员。改革开放后辞职自己养猪,最多事时,猪养到8头。一辈子,除了生病歇息一时半刻,几乎就没见过她好好闲过。
相比于易门铜矿的初期创业者,周明新认为自己是幸福的。随父母来绿汁镇,这里就有了幼儿园、小学、中学,他在家门口上学。随着年龄增长,周明新从父母和同学口中才知,矿区多数人都和他一样,有遥远的老家,大多是从外省来到这里。父亲的朋友邱叔老家在广州,除了同乡小伙伴,别的同学,老家有上海、山东、河北、四川、江苏等省份。老家最近的刀同学,是云南保山的,离绿汁镇也近千里路。同学们之间说话,带着各自的方言音。周明新这些湖南孩子会拖个“啰”字尾声,上海的爱说“好不啦”,四川的说“这个”是“嘞个”。总之,大家的话语各有特色,但都能交往无事,沟通无障碍。不过,无论大人还是孩子,矿区的说话语调和广播、电影里不太一样,外地人听了,戏称这种语调是矿腔。周明新长大后弄清楚了,矿区讲的不是标准普通话,准确的定位,应该是各地语言的大综合,是那个年代的特殊造就。1965年,周明新小学二年级,常常有政治课,老师给大家讲矿史提到,第一届的领导:矿长陈桐源,河南人;副矿长张绍霖,河北人;副总队长周锦荪,上海人。学校的校长邓国泉,四川人;老师赵连山和黄麟,分别是辽宁、重庆人……老师告诉同学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周明新似懂非懂,回家问父亲,什么是来自五湖四海。父亲解释多次,他依然模糊。小孩子忘性大,转身也就不纠结。
1974年初,周明新初中毕业,正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应形势要求,下到易门县二街镇,半大少年开始犁田、种地,侍弄庄稼,苦,也锻炼人。过一年半,招工进入凤山矿。有正式工作,意味着有经济能力,是个可以接济父母、资助弟弟们的男人了,他好高兴。
周明新被安排下井,分在掘进队,跟师傅打眼、放炮。凤山矿的岩层走向,南北至北300东,倾向北西,倾角600-700,矿床分布受背斜刺穿构造控制。基于岩层走向的特点,凤山矿开采,使用有底部结构的深孔分段崩落法,掘进队就是此开采法的实施人。明朝科技百科全书《天工开物·五金》有述:凡出铜山夹土带石,穴凿数丈得之。看来,自古就如此,铜矿的获得都是地层深处。掘进队井下作业过程,尽管打的是水眼,放炮后,烟尘还是非常浓烈,通风巷道循环并不迅速。一个班下来,等升井,取下口罩,脸上全是粉尘。周明新受父亲影响,工作积极主动,吃苦耐劳,而且好学,进掘进队不久就能上手操作,受到队里同事们的喜爱。井下三班倒,八小时工作制,一个班轮换着休息,特别累。每班中途,地面送餐也叫送保健下来,周明新有时累得不想吃,就喝点水,坚持到下班回家才吃饭。
《天工开物·五金》中还写着:凡铜砂在矿内,形状不一。凤山矿确如所言,凤山型矿体形态,以柱状、囊状、脉状为主,其中矿柱、矿囊形成宽厚,出矿石量大。在20世纪70年代中叶,凤山矿是整个矿区的主要生产单位。随着矿山的发展,分段崩落法固有的缺点显现:采切千吨比高,周期长,劳动力成本大等。20世纪70年代末,矿山引进了凿岩台车。这种钻爆法施工的凿岩设备,让掘进队工作进度大大加快,周明新心里,充满按捺不住的喜悦。科技力量介入对生产的改变,让他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业余时间,开始看采矿方面专业书籍,并向技术人员请教。周明新进取的态度,踏实努力的言行,使他在工作中表现优异,赢得了大家尊重,先后获得矿务局突击手、和先进工作者的荣誉称号。
空闲,周明新和同事,常参加矿里的文体活动,接触多了发现,凤山矿老同事是省外的居多。而年轻人,要么是矿二代,要么是各类学校分来的学生,多数仍然是省外人。这持续多年,且情况相同的人员入矿区模式,让他想起1963年那会儿,全国各地,一拨又一拨人,如千万条江水,向大西南汇集。
周明新父亲退休后,老两口一直生活在小平房里,孩子们陆续长大、工作,纷纷离开了家。直到1990年初,母亲才搬进楼房。谁都没想到,紧挨平房的那间小厨房,周家燃起的炊烟,升腾了30多年。父亲因病去世时,先葬于矿区黄草塘,2019年迁至昆明与母亲合葬。老一辈人把青春、热情以及自己,永远留在了西南。
在井下掘进队9年期间,周明新通过努力,考上职工大学中专班。后调离,历任综合服务公司副经理、经理,凤山矿团委书记、工会主席等职务。一步一个脚印,心无旁骛,为矿山奉献了一辈子,于2017年退休。偶尔,周明新去昆明探望儿子一家,日常和老伴居住玉溪市。每年,他和弟弟们,都与许多从遥远的远方来,并落户矿区的家庭一样,要回绿汁镇。兄弟四个,整整齐齐,去穿过那些老巷子,去接近锁了门的小平房和楼房,去封停的矿洞口徘徊,去老旧的厂大门边拍照,去触摸陈列设备上斑驳的锈痕,去找寻他们及父母留下的足迹。在往昔建筑物特有的红砖色调里,久久流连……
前两年,回湖南省亲,大伯见到他,老泪纵横说,与你父母没分过家,随时回来,都有你一间房。亲情,哪怕不能日夜相伴,仍有阳光般温暖。但周明新知道,他和弟弟们的根,扎进了大西南。那里,有他们的父母、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以及未来。绿汁镇,必是他们这一生,不可背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