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骞

云南是诗歌大省，不仅诗人众多，而且在所有文学体裁中，也是云南获全国性大奖最多的门类。第九届云南文学艺术奖有6部诗集获此殊荣，这也充分证明了云南诗歌的实力。本次获奖的诗集是：芒原的《烟柳记》、何永飞的《面朝雪山》、何晓坤的《与己书》、师师的《边地辞》、阿卓务林的《飞越群山的翅膀》和刘文青的《山顶上有我的村庄》。这6部诗集之所以在众多送审诗集中脱颖而出，当然是他们的作品在艺术表达、主旨内涵上都有着不凡的追求。

芒原的《烟柳记》用美的修辞证明一种生命的存在，将常见的风景进行诗意化处理。在当下诗歌创作中，描述远方的乡愁，是众多诗人的审美追求，这正是《烟柳记》的主色调。在坚定而诗情画意的描写中，一个又一个忍耐孤独、沉默寡言的村庄，在情感美妙的构想下，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土豆》那个躺在床上数土豆的故乡人，《那么多苹果突然跳起来》中人被丰收的果实逼退的意象陈述，《石龙河里》关于“第一块石头都是宇宙的中心”的想象性描写，都具有开阔的诗的境界。芒原在《江水辞》中这样书写澜沧江：“坐在澜沧江边，我偏执地认为/江水，是十万大山忍辱负重的滚滚怒吼/也是一个人，绕不开的日落下流水的骨笛，与哀鸣。”诗人将个体的“我”与外物景象江水融会贯通，两者互为渗透，互为转化，一方面“偏执地认为”澜沧江是崇山峻岭的怒吼，但同时又是一个人日落下骨笛的哀鸣。作品用错位演绎的诗歌艺术，将静坐江边的“我”与十万大山置于一个意境之中，共同完成澜沧江的诗意想象，实现了个体生命对外在景物的审美思考。《烟柳记》的叙述视角很特别，诗人总是把一袭烟柳、一条河，甚至苹果、土豆、樱桃树等外在物象，经过审美的内化，焕发出崭新的意涵。对《烟柳记》而言，诗是经验的，但更是一种灵魂的审美体验。

边地景色，人间烟火，尘世风俗，历史掌故，地理版图，民族文化，是诗集《边地辞》的宏大主旨表述。诗人通过诗的审美技巧，将这些博大的主题入诗，用精美的艺术形式使之得到透彻表达。在《普卡旺》中诗人写道：“如果唱歌，应该会很美/一人，一江，一根柴/峡谷，坐满了欢畅”。边地的一景一物，都有着如诗如画的色彩，而人的歌声则使整个独龙江峡谷充溢着欢乐的氛围。《古滇国》《梅里雪山》《蒿巴地》《怒江峡谷》等作品，由幻入实，从景入诗，构建了宽展而曼妙的诗意空间。《边地辞》以简洁优雅的汉语词汇，熔天然、尘世于一炉，性情超然，格调悠远，既是对现实生活的过滤与修饰，又是对图腾圣境的诗意再现。在《洱海夜》中诗人写道：“溅上岸的水花清凉，和秋风一起/湿了我的脸//今夜，大理国和段公子归于传说/洱海落入一杯普洱茶/它们在相爱/深红的汤色，清透/苍山雪，仍坐山顶/与现世讲和//湖水泡着灯火/从不失信，每一个夜晚”。在诗人笔下，现实的洱海是美的，尽管秋风把浪花溅在“我”的脸上，但是“我”却从心灵里体验到洱海的清凉和宽容。洱海边上段公子的传说也是动人的，但都和今夜的洱海一样“落入一杯普洱茶”，一杯用清透的苍山雪水泡的茶。而湖岸的灯火，如同边疆少数民族人民的朴素信念，从不失信于别人。诗人将个体的人生融入阔大辽远的洱海，用平淡细腻的语言，展示景色清澈的洱海及其洱海人的博大胸襟。云南边陲是美丽而丰富的，边地各民族人民是文化灿烂、智慧创新、歌舞迷人的创造群体。《边地辞》将两者融合在诗中，拓宽了诗性的表达深度，展现了边地少数民族人民对美的憧憬。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挖掘出丰厚的美学内涵，追求至善至美的表达，是这部诗集始终如一的写作方向。

生命存在的哲理思考，悲悯的深度情怀，敬畏自然的力量，是《与己书》深而广的诗意光芒。这部诗集中的许多作品，都是个体写作者内省式的思考，诗人似乎在言说悲悯与痛苦的同时，又潜意识地对人的生存状态进行审美总结。在诗人的内心世界，总是迸涌着一股隐藏的激流，把读者的阅读视野带向幽寂的言语境界。《有些血的流出你无法看见》是这样表述人的生存意义的：“流到体外的血/教会了我悲伤和怜悯，也教会了我/疼痛和珍惜。而有些血的流出/你永远看不见，比如流到内脏和颅内的血/没有丝毫踪迹，却瞬间夺人性命。/还有一些流出的血，也没有丝毫踪迹/它把剧情拉得很长，之后一滴滴/渗进，时间的血管里。”诗歌叙述了三种生命体验，一种是看得见的血，由于有疼痛的感受，能够唤起“悲伤和怜悯”，使人更加珍惜生命的存在；有一种是流进心脏、颅内的血，这是一种丝毫没有预兆的疾病，但刹那间夺人性命；还有一种是隐蔽的世俗之“血”，这是一种弥漫于尘世的病痛，人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并将其整合在自我的血管之中。这一类的诗如《雕塑者》中的孤独感悟，《在石碑战役纪念馆》对战争的思虑，《沉默者》中被茶水浸泡一生的人。描述自然、敬畏自然，是《与己书》的另一种表达，《山顶》中“山顶”的仰望者，《落日很好》里高不可攀的峰峦，《云朵之下》的锦绣万象，《在雾中》的“云朵里的神仙”，都是诗中神灵般的存在。《与己书》既展示了自我生命的深度思索，又叙写了自然在人类生活中的神性力量。

在通讯工具普及，自媒体高度发达，经济效益日新月异的今天，诗集《面朝雪山》带给了我们愉悦的阅读。诗中的雪山景色、高原湖泊、村落小镇，都绽放出独具魅力的光芒。当然，这样的风景，并非纯粹的物质存在，而是诗人文化意识的主体选择。浓郁的民族文化精神，美丽的彩云之南，边地神秘的传说，无疑是《面朝雪山》的主旨表述。如《苍洱大地》的第一段：“明月，白雪，讲述新神话/风，撕去悲伤，花朵敲响大地/溪流穿过石头，找回硬骨/蝴蝶从画卷里飞出，激活季节”。明月、白雪、风、花朵、溪流、蝴蝶这些自然景物，都是苍山洱海原生态的物质存在，诗人通过“讲述、撕去、敲响、穿过、激活”等动词的凝练表述，使其意象更加简洁明晰，提升了苍山、洱海的新人文精神。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诉说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融合，构成了这部诗集的美学张力。《面朝雪山》的边地风景，是绚丽神话的书写，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民族伦理文化的再创造。在《乡村命脉》中诗人写道：“保持灵魂的干净，拒绝背叛/拒绝伤风败俗，不伪饰/不哗众取宠，不在丰碑下埋藏阴谋/不给妖魔入场券，金黄的向日葵/是乡村的方向盘，太阳在哪个方向/就往哪个方向行驶，岁月的版图上/有乡村辽阔的疆土，以及响亮的回声/草木和人群在拼命地往前冲”。这是一种边地人民精神生活的诉求，永远保持灵魂的洁净，拒绝伤风败俗在新的村庄生长，如“金黄的向日葵”，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沿着光明的大道“往前冲”。

高原情怀，故土意识，彝乡传说，这是彝族诗人阿卓务林的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的审美追求。在这部诗集中，诗人用情意深厚的笔墨，抒发了对小凉山的感恩情怀，以及这块土地上的人民的崇高品质的歌颂。这是诗人身份的坚守，也是他从个人具体环境出发，不断深化到对小凉山及山外人类现存处境的关怀。小凉山这片厚土在诗人的笔下，具有一种古老文化地理的审美属性，这块土地上的生活方式、民族情感，都在他朴素的语言里焕发出诗意的力量。《故乡》中的人民面对苦难的坚韧，《鼻梁山》里亲人的永久惦记，《宁蒗的蒗》中个体身份的强劲认同，《夜宿泸沽湖》对美丽人生的向往，《小镇》中淡淡而悠扬的乡愁，这些都是构成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的重要美学理想。诗人从大山丛林走来，以诗意的目光审视生于斯长于斯的原始而厚重的土地，带给阅读者一种全新的想象方式。《我是这个村庄的第一匹野马》如此写道：“我是这个村庄的第一匹野马/越过门槛，云彩从不停歇脚步/脚印漫过河堤，天空依旧广阔//我是这个村庄的第一匹野马/回望来路，尽头的家园/浓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恰似一只关注某人的独眼//我是这个村庄的第一匹野马/在他们的眼里，旅程越长/越能证明一匹马品种的优良。”诗中反复用“我是这个村庄的第一匹野马”来强调这个核心意象的作用，“野马”的象征意义是一种自我觉醒的意识，作为第一个走出古老而偏僻的乡村的“野马”，所指内涵意义深广，表达了年轻人不受地域的约束，立志到外面的世界寻找新生活的理想。最终“越过门槛”“漫过河堤”实现了走出去的美梦，找到新的生存方式，完成了自我价值的升华。

怒族诗人刘文青的诗集《山顶上有我的村庄》，立足故土风情，表达了对大自然的敬仰，对人性的追问。将故乡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溶解于诗意表达，是《山顶上有我的村庄》的主体艺术追求，幽梦深处的《七莲湖》，神奇妙曼的《石月亮》，岁月记忆的《茅草屋》，景色绮丽的《山风》，都在诗人的笔下绽放出绚丽多姿的风采。边地的风物景象、家乡的生活现实，经过诗人重新发掘之后，彰显了诗意的亮度，扩大了艺术的审美空间。在《故乡之秋》中诗人深情地写道：“山坡吹来的风，传来了/收获的喜讯/地里走出来的乡亲，挂满了/幸福的笑容//山顶上射下来的阳光/洒满了爱的温情/托坪易地搬迁点新盖的楼屋/映衬着江水，熠熠生辉//秋，饱满了故乡的岁月/暖洋洋，乐呵呵/亮闪闪——”这是一首充满了正能量的诗，通过“收获的喜讯”“幸福的笑容”“爱的温情”的描述，用一种暖色调的语言，赞美了故乡人民幸福美满的生活。特别是对易地扶贫搬迁点“熠熠生辉”的新屋的描绘，揭示了新时代各族人民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走出大山，实现了脱贫的现实意义。

这6部获奖诗集，都有着各自的艺术审美向度，其风格或厚重充实，或清晰明媚，有的澄静清秀，有的蕴藏辽远。虽然6部诗集也都有不完满的地方，但相较于优点而言，自然是瑕不掩瑜，细读之，都有美不胜收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