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兆肆
抗日战争时期,一批史学专家随高校内迁,辗转来到云南。在这一方热土上,他们以笔为戈,著史立说,阐发民族大义,唤醒民族精神,激发爱国热忱,对万千民众献身于抗战大业,起到了非同小可的激励之效,对凝聚中华民族精神也产生至深至远的影响,正所谓“民族之所以悠久,国家之所以绵延,全赖国史为之魂魄”。存亡绝续之交,史学之用,无有过之者。
国学大师钱穆的《国史大纲》,虽脱胎于1937年前于北大四年的通史讲义,但最终成书却在抗战时期的云南。此前在北大每上一课,钱穆必提前一日写录好所需史料,久之而积得五六本厚册。后来随学校辗转搬迁至湖南南岳、云南蒙自,仍笔耕不辍,续有增写,这便为后来成就巨著奠定坚实基础。《国史大纲》真正完成是在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任教期间,其于1938年5月10日动笔,1939年6月14日终稿,费时十三个月。在这十三个月,钱穆远避城居之烦嚣,除半周在昆明城内上课外,其余半周则居住在城郊宜良。因朋友介绍,孤身借居于当地县长在岩泉下寺之别墅,谢绝人事,专心撰述。别墅之旁,有白兰树一株,春暖花开,清香飘逸,沁人心脾。而岩泉寺所在小山,又有清泉昼夜喷涌,水流潺潺,漱激于石,声如环佩,叮咚作响。钱穆山居期间,每日早、晚,上山散步,其余时间白天在小楼著史,夜则阅读《清史稿》。山寺异常清幽,虽适合静心读写,但未免孤寂。史家陈寅恪偕汤用彤寒假来访,曾借宿一宵,陈氏感此寂静之地诚属难得,颇为适合著述,但也戏言设若自己独居于此,“非得精神病不可”。然而,钱穆却能拂却一切盛情之邀,耐此孤寂,潜心撰史。置身于离乱之时,钱穆徜徉于宜良山水之间,似暂时超越现实世界,正如他游石林瀑布时所言:“徘徊流连其下,真若置身另一世界,宇宙非此宇宙,人生亦非此人生。”然而,民族忧患在其心中,无时或忘。《国史大纲》一书,对民族之过往,抱持深深的温情和敬意,倾注民族感情,贯注民族精神,故于当时国难方殷之际,颇起振聋发聩、唤醒民众之效。书成后,一编风行,洛阳纸贵。
早年因“古史辨”而名声大噪的顾颉刚,于1938年10月至1939年3月间,受云南大学熊庆来先生之邀,就任史部教授,兼任昆明北平研究员史学研究所历史组主任。顾颉刚偏居于昆明北郊浪口村,郊野清静,虽形影相吊,但闲暇之余,肆力于文,写下所见所闻之民族风情和民俗习尚,再证诸中原古史,遂成书《浪口村随笔》。此时,顾颉刚悬“暗合时势,激人团结奋进”为鹄的,编写《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讲三皇五帝夏商周之历史演变,示读者以中国最初之模样。受事业心的激励,顾颉刚还在昆明《益世报》创办了《边疆》周刊,发表《中华民族是一个》一文,主张通过历史与文化整合,消弭民族之隔阂,强调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性,为当时中华民族之认同提供重要的学理依据。顾颉刚还充分利用云南丰富的人类学、民族学孑遗,深入昆明维则、禄丰、宜良等地,进行民族调查,取实物与遗文互相释证,探索边疆民族的历史与文化。值此中华民族深陷危难之际,顾颉刚放弃了早年“为学术而学术”之心,投身于时代的洪流之中,不断找寻中华民族共同体交往交流交融的印迹。
晚年归于平淡的法史大家瞿同祖,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便以《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一书,蜚声于中西学界。这本被誉为法史学界的经典之作,是在抗战时期的云南写成。1939年夏,瞿同祖从重庆辗转来到昆明,受吴文藻和费孝通之邀到云南大学执教,此后又兼课于西南联大。授课之余,瞿先生穷搜博讨中国法史资料,“伏案写读,敌机不时来袭,有警辄匆匆挟稿而走,时作时辍,倍平日之力,始得竟其功”,最终完成了名著《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该书旨在研究中国古代法律的基本精神及主要特征、内在结构。于书中可以窥及,数千年的中华文明给予中国社会深厚的法文化滋养,助成了独树一帜的中华法系。
一代天才史学家张荫麟自1938年夏来到昆明的西南联大,任历史和哲学两系双聘教授。张荫麟初到昆明,时值溽暑,暂住安宁碧玉泉小憩。学期伊始,搬到城内,住在吴晗家里。在昆明期间,张荫麟努力撰写《中国史纲》,其在《自序》中以乐观的笔调写道:此次伟大的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在战争中受到洗礼,团结奋进,摆脱过往一盘散沙的局面,以创造“赫然在望的新时代”。而值此分水岭,以通史的眼光,回顾“全部的民族史”,并前瞻“它所指向的道路”,以供国人在空前大转变时期有清晰的认知,增强自信心,正是史家分内之事。
1940—1941年间,以《战国策》及《大公报》的“战国策”专栏为学术舞台,在昆明汇聚着被时人称为“战国策派”的一代史家群体,其间以雷海宗、林同济为代表。他们鉴于国势日蹙,提倡及研讨战国时代之“唯实政治”及“尚力政治”,对英雄和强权人物倍加揄扬。1940年,雷海宗在昆明出版《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以探究中华民族盛衰之轨迹及其成因,乃其系统检视和研究中国尚武文化传统的集成之作。战国策派的相关论述,与近代以来汲汲于自强奋进的理念一脉相承。虽其推崇“超人政治”的主张,不无非理性一面,为人所批评,但在当时高扬爱国主义旗帜和尚武精神,无疑对甚嚣一时的“恐日症”“求和论”“速亡论”,具有镇静解毒的作用。
史学大家陈寅恪追随西南联大文法学院辗转,先至蒙自,再回昆明,住在青云街靛花巷三号院。上课之余,埋首读书和灯下著史成为陈寅恪最重要的两件事情。他节衣缩食,购买《新唐书》,克服眼疾,阅读并作批注。在书荒之际,他细读《通典》,病中写出《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此部著作命运多舛,在从上海寄往香港付印时,毁于日本炮火。后在朋友帮助之下,将旧稿凑成而出版。为弥补此书详于制度而略于政治,陈寅恪又以唐代政治为范围,着手撰写《唐代政治史》。在云南跑警报的岁月里,陈寅恪以棉被包裹《唐代政治史》手稿,躲防空洞,视手稿如同生命。尤值一说的是,陈寅恪晚年“颂红妆”的两部著作——《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虽其成书不在云南,但皆与云南渊源颇深。弹词《再生缘》,本即写元代云南昆明城中孟、皇甫、刘三家的爱恨恩仇。尤其是《柳如是别传》一书,其撰写缘起与云南直接相关。当日陈寅恪在云南买书,意外从书商处购得常熟白茆港钱谦益旧园中红豆籽一粒。自是引发陈氏重读《钱谦益集》,藉以温旧梦,寄遐思,同时自验所学之深浅。由此结缘而写的《柳如是别传》,费如许笔墨,写柳氏离开降清之钱,为反清复明奔走,后自缢而亡,旨在“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种表彰民族独立精神的用意,实际贯穿于陈寅恪著述之始终。
在云南大后方,风光之迤逦、乡居之清幽、边地之风情,都有助于抗战时期寓滇史家著书立说,开辟新境,阐扬大义。不过,当时在云南,也有学人格于时势,著书未成有遗恨,而时任西南联大总务长的郑天挺,即其中显例。因时局板荡,困于书荒,再加之冗务缠身,郑天挺常常喟叹“不能作深湛之思”,故其许多著史计划,虽久久蓄诸胸中,但最终未完成,如摭拾《资治通鉴》优美词藻而成《通鉴属辞》,准备了八年之久的《南诏书》,还有《史传纂例》《明书三十志》等。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