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常常是在深夜十二点以后，忙碌了一天的赵枝琴在简单的洗漱之后，回到了她清晨离开的卧室。这时，赵枝琴用以抚慰自己一身疲惫的，首先不是床上的枕头，而是如长路跋涉的人走向清泉和树荫般走向窗下那个一米见方的简易三层开放式书架。

这窗下的书架，是赵枝琴一个人的图书馆。

不若白天的喧嚣刮耳，在这个时候，面前320国道上的车声已大大少了下来。在没有大货车经过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路下顺濞河的淙淙水流声。赵枝琴拿起书，惬意地靠到床上，开始了她每天必要进入的夜读时光。

自命为农民的赵枝琴生活在漾濞县中部的顺濞镇顺濞河岸上。初中毕业那年，赵枝琴以全县中考第二名的成绩入读大理师范学校。三年师范时光，她写过诗，印过小册子；以班级篮球队8号的名义，打过三年后卫，投过三分篮；写过论文，获过奖，奖状上的印章还是国家级的。在那些时光里，她做过许多梦，关于未来，关于人生。然而，三年后毕业，正遇上国家大中专毕业生分配改革，她和许多同龄人一起，成为第一批参加上岗考试的毕业生。最终，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上岗考试中落榜，让赵枝琴曾经的梦都醒了过来。

在那个书架第三层《核桃源》杂志和张嘉佳作品系列的中间，有一本小开本的书，那是路遥的《人生》。“高玉德说：‘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这是他安慰高加林的话，也是安慰我的话。”赵枝琴感叹。没有考到岗位，赵枝琴在顺濞中学代了两年的英语课，每月工资170元。后来，“我找到了我的加林哥，一个失意的高考落榜生。我们在龙脊梁的脚下，一个叫安龙村的小地方给了彼此一个家。”从此，赵枝琴生活的内容换成了种地、养猪、放羊，春天的时候采茶，秋天的时候收核桃。贷款养猪遇上猪瘟，辛苦一年，最后赔了个底朝天。她背着一岁多的儿子沿着车来车往的320国道捡饮料瓶，和丈夫一起种菜、摘橄榄、挖松明，一分一厘地攒钱还账。“年轻人，谁没个三曲两折。”这是马栓对高加林说的话，赵枝琴也这样对自己说。不管怎么说，人还得活着，生活还得继续。

后来，顺濞河畔的“巧珍”和她的“加林哥”在龙脊梁下的国道旁推了一块地，为来往的车辆尤其是大货车提供停车、洗车和加水服务。赵枝琴开了个小饭馆，路旁简易的牌子上写上自己取的饭馆名字：“烟雨农家”。菜就种在屋后，猪、鸡、米都是自家的，家常口味，价格实惠，慢慢地，小饭馆和停车场便有了许多回头客。有一些客人甚至成了真诚信赖的朋友，“巧珍”为他们讲述长路奔波的人生故事，以及其间的苦辣酸甜。

“顺濞河与大马河川道不同。没有成片的玉米、小麦，有的只是望不到头的芦苇，河道两边零零散散的白花。野柳依旧是主力军，那些在雨季里削去皮的，依旧顽强地活着，这不是刮骨疗伤，这是宿命，涨水过后的满目疮痍，那是人生的必经阶段，哪怕弯下了腰，哪怕枯萎了一半，都得在岁月的流沙里清洗。”自己的人生故事，以及那些大车师傅们长路奔波、风雨冷暖、各自悲喜的命运，促使赵枝琴开始在手机上写下一段又一段的文字。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将这些文字发给了在县报社的同学。很快，一篇署名赵枝琴的小短文出现在了《漾濞时讯》的副刊上。自此，赵枝琴的名字和她带着顺濞河的野柳气息的文字一起，频繁地出现在《漾濞时讯》副刊上。再后来，出现在了《核桃源》《大理文化》《大理日报》《云南日报》上。

2024年9月的一天，赵枝琴的微信上收到了一条县文联领导转发来的中国作家协会全民阅读推广办公室、陕西省作家协会等部门联合举办“我读路遥”全国征文活动的消息。秋收正如火如荼，除了田地里的庄稼，同样不值钱的核桃也舍不得丢弃。花了好几天劳作的空隙，赵枝琴才把那篇应征文章《沿途都是重生》写完。之后，仍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收获庄稼，照料停车场和小饭馆，照顾老人，操心两个孩子。忙碌中，赵枝琴甚至忘了投出去的稿子。

11月，中国作家网发布了征文评奖结果，赵枝琴的《沿途都是重生》荣获三等奖，是此次征文中云南唯一获奖的作者。12月初，在陕西省清涧县颁奖。赵枝琴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出这样远的门，为此，公公特地拿出了攒下的2000元钱让她带着路上用。在活动期间，有人问赵枝琴：“你就是那个农民吗？农民也读书啊？”赵枝琴说：“读啊。”

两年前，赵枝琴的“加林哥”去了外地打工，一个月能挣上六七千元。赵枝琴在家里照顾老小，种地养猪，打理停车场和小饭馆，劳作的空隙在手机上零敲碎打地打字，把它们变成一篇又一篇的文章。劳累一天之后，深夜回到房间，不变地拿起书本阅读，又或是在手机上面码字。关于阅读和写作，赵枝琴说：“我喜欢给生活加点糖。”眼下，那个三层的书架已然装满了。能够想见，在以后的时光里，这窗下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书架，上面越来越多的书籍以及刊物，是赵枝琴一年一年为生活所加的糖。

凭着两双不怕苦的手，赵枝琴和她的“加林哥”这些年来除了供养老小，还在家里建起了一栋漂亮的三层小楼。家离着停车场有近三百米的路，而平日，因为大车多是夜里进场停泊和吃饭，为了照料停车场和小饭馆，赵枝琴总是住在场上。每天深夜，在顺濞河畔的320国道旁，总有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在那窗下的小小图书馆，一年一年滋养着顺濞河的夜，滋养出龙脊梁下一个又一个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