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上哀牢山的路,有时挂在村庄,有时挂在崖壁,有时挂在黑桃树梢,有时挂在云端。车一会儿在“S”型的山坡盘旋,一会儿在问号型的山弯里兜兜转转。有时,又感觉公路是一条溜索,自己坐的不是汽车,而是缆车。鸟瞰车窗外,远远近近的村庄、山地,如一块块上天打在哀牢山身上的补丁,不禁感慨哀牢山人的坚韧与沉默。
驱车数百里,去哀牢山顶看湿地,对于我这个多见树木少见海的云南人来说,就像看大江大湖大海大草原一样稀奇。令我没想到的是,双柏县的“九天湿地”——一片海拔高达2400多米的高山草甸,彻底颠覆了我对湿地处于低凹湖泊江河边缘的肤浅认知。身临其境,左一道山梁,右一道山梁,白云镶边,四周被郁郁葱葱的森林包裹,中间出现了一片筲箕型的湿地。站在“筲箕”的顶端远眺,宛若一个牧羊女正头仰苍天躺于山巅。草木深深浅浅,密密匝匝,一泓一泓连环镜子般的积水,在阳光下眨着眼睛,打量着我们这些陌生的来客。往低凹处每走一步,脚下的草坪踩上去轻飘飘的。自知不敢冒犯,只能收回脚步往没有沼泽的地方走走,看看,拍拍照,或坐坐,躺躺,享受草木沙发床垫式的馈赠。于我而言,来看湿地,是来借助湿地的宏阔,回归草木的本真。
带我来看湿地的是两个本地诗人。他们说,这里过去不叫“九天湿地”,叫“老王坪”。顺着他们手指的那个坐标石走去,上面刻着“九天湿地”几个字。多好的名字啊。都说湿地是地球之肾,那么,九天湿地是不是哀牢山的肾呢?
随后,去湿地背后山箐里的一户人家吃饭。柴火饭尚未煮熟,我们就上山采蕨菜。蕨菜是山里春天的信物,是大山里冒出的一个个问号,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宛若一只只小手向我们打招呼。弯腰随手掐一苗,嫩嫩的。右手掐,左手拿,不知不觉间一把蕨菜到手。差不多一支烟的工夫,六七个人合并,整整采了三袋蕨菜。不过,采蕨菜有诀窍,一苗蕨菜一个“问号”最好,一苗蕨菜三个“问号”还可以要,若是一苗蕨菜长成三叶三角形蝙蝠翼,抽薹就不可以吃了。
吃饭的时候,桌上都是地道的山里人家饭菜。主人和我同坐一条板凳,边吃边聊,我问他答。这里原本没有人家,20世纪50年代,他爷爷为了吃饱肚子,第一个来这里,开荒,种荞,种洋芋,养蜜蜂,养猪鸡牛羊。后来,三代人在此与草木同居,与鸟兽为邻,山里生,山里长,繁衍生息。听了主人的介绍,我觉得真不可思议,过去因生计逃到山里,而改革开放几十年,他们为什么不回故乡呢?我问主人收入来源,主人说了一大堆,黄牛、黑山羊、山猪、土鸡,全部交给山林喂养,早上撵出门,晚上唤回家。尤其是黄牛,除了隔三差五回家吃点苞谷,几乎都夜宿山野。靠山吃山,依附畜牧业卖牛羊,卖猪卖火腿,卖鸡卖蛋,再加上采松子、蕨菜、树头菜、花椒,一年收入十多万元。日子远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我又问:“你一辈子在这里,没有出去打过工吗?”主人摇摇头:“没去过。”我又问:“现在还想回到村庄或去县城生活吗?”他只笑不答。
我问他见过些什么野生动物。他如数家珍:黑冠长臂猿、白腹锦鸡、山驴……说出一大串。“山驴?什么动物呀?”我好奇地问。主人犹豫了片刻说:“马鹿角、麂子头、毛驴面、黄牛身。”看我一头雾水,主人解释,当地人叫山驴为“四不像”。四不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见我对野生动物兴趣正浓,主人指着对面黑压压的山林说:“那里还有熊呢。”我惊讶:“熊!你们不怕吗?熊不会伤人?”主人淡然一笑:“从来没有,倒是有时熊会夜里来掏蜂箱里的蜂蜜吃。”主人接着说:“熊也通人性,它偷吃一只羊、一点蜜算不上什么,只要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人。”
来之前,我曾请教过楚雄的林业专家,哀牢山仅仅是一座山吗?专家说,不是——它是中国西南的生态安全屏障。于我而言,此次九天湿地之行,仅到达哀牢山腹部的一隅,了解的仅仅是哀牢山“生物基因库”“大自然博物馆”的一点点皮毛。
起身返程,柔软的山风为我送行。下山的路仍然弯弯曲曲,暮色中的莽莽哀牢山,我心中无数个蕨菜般的问号,依然随风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