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荔

人到中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罹患恶性肿瘤。经朋友推荐，我选择到边地小城开远治疗，这令很多朋友觉得不可思议。

人生至暗时刻，带着在省城留下的满身满心的痛，我在先生的陪同下，来到了这座在我的记忆中满城都是工业烟囱、空气沉闷的小城。然而，当我们的车子掠过一条条宽阔的街道，一簇簇绿色风景与我的视线撞了个满怀时，我沉重的心情渐渐舒朗开来，仰首是碧蓝如洗的天空，低眉是芳华四溢的盎然绿意。

入院、检查、约谈、手术。手术需取出肿瘤病灶，要进行病检。面对手术台，我吓哭了。麻醉剂的使用是局麻，但牵扯敏感神经时，我还是痛到刺骨。最终，像拔一棵老树桩一样，不规则的肿瘤被取了出来。

病去如抽丝，接下来的康复就需要时间和耐心。医护团队鼓励患者多出去走走，看看开远城的绿色美景。很多患者都带着愉悦的心情配合医生治疗，包括我。每天上午做放疗、输液需要穿病号服，下午我便穿上漂亮衣裙，化个淡妆，在先生的陪同下，出门散心。我总是忘了自己是在这座城市治病，常常以为自己是这座城市的旅者。

我担任《云南政协报》文化副刊主编时，曾编发郑明先生为开远撰写的散文《一座开满鲜花的城市》。他写的鲜花，主要是这里每年四月盛放的凤凰花。当时以为，可能是郑先生偏爱这座城市的缘故，开远哪有那么漂亮？那不是一座挤满工厂、处处有烟囱冒烟的城市吗？那时工作忙，没有时间寻访。而今，不知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缘分的使然，我竟然将自己在省城留下伤痛，带到这座城市的怀抱里，请她为我疗愈。而开远，一座用火车载来的小城，默默地拥我入怀，给我安慰，给我最好的治疗。

这是怎样的一座小城？孩童时代，我常常听小伙伴说，她每到寒暑假，妈妈都会带着她去开远外婆家，那里有小火车，火车钻洞的时候，全程一片漆黑，然后，还可以伸手摸到车窗外植物的绿叶……这一切，都根植于我记忆的土壤里，永远无法抹去。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来过一次开远，印象中，除了一碗美味可口的卷粉，就是遍地的工厂。

这一次的邂逅，扑入眼帘的是宽阔的大道和一片规划整齐的城市建筑群，城市被丰茂的绿色植被簇拥着。城中的泸江公园、凤凰植物园更为这座城市铺展着层层叠叠的绿意，翡翠般镶嵌在城市的胸前，泸江穿城而过，那是这座城市奔腾的血脉。

我禁不住查阅关于开远的资料：开远，商周属古畹町国范围，元、明设阿迷州，民国二十年（1931年）以四面伸开、联结广远之意，改称开远县，1981年11月撤县建市。开远市拥有众多自然及人文景观遗迹，著名景点有南洞风景区、开远凤凰楼等。先后获得国家园林城市、国家卫生城市、全国科技进步先进市等“国字号”荣誉称号；今年五月，这座滇南小城，以其别具特色的清丽雅致，正式向全国人民递出一张不同凡响的名片——“全国文明城市”。

刚来到这座小城时，我对她几乎是陌生的。那天，我和先生向南洞河方向驱车而去。南向城郊一带，柳条青青，绿植丰茂，鸟雀翻飞，风里卷着一阵醉人的花香扑鼻而来。我们停车前往，沿着一条木质栈道一直向远离公路的地方前行，栈道两旁，一边是碧波荡漾的云水湖，另一边是滚滚滔滔的南洞河。雨季的原因，南洞河水呈现出雄浑的红土色，别样壮阔。这边，云水湖畔，时有楼台亭榭，供人们歇息，而湖里漂浮的残荷，却是夏天留下的惆怅。我沐浴在孟秋的夕阳中，在清香的风中沉醉，仿佛误入桃花源，“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有如人间仙境，我自己也飘飘欲仙了。

在医院，直线加速器放疗和陀螺刀放疗的过程相对漫长，转眼就到中秋时节。中秋节那天，小城下起了蒙蒙细雨，我们没有如愿赏月。翌日，天空放晴，云朵慢慢散开，千姿百态，傍晚，一轮明月从天边探出脸来，清辉洒满大地，清风徐来，凤凰湖波光粼粼，恍若人间仙境。不一会，圆圆的月亮渐渐升起，与远处灯火璀璨的凤凰楼交相辉映，浑然一体；再过一会，月亮竟然“安插”在凤凰楼楼顶上，这幅绮丽画卷倒映在湖水中，浮游在天地之间。我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月亮、凤凰楼、凤凰湖在秋夜的风中，轻轻私语。

久久地，我与凤凰楼默然对视，我想，它一定有故事，一定有历史。翌日下午四点，我在医院做完治疗后，前往凤凰楼寻幽。山路弯弯，一路向上，我看到同行的人们和我一样，急切地想看到这神奇的欧式建筑，急切地想站在它的面前，仰望它，与它对话。山上植被丰茂，小鸟啁啾，我相信，在这些密密的翠色中，一定藏有凤凰，一定藏有神秘的传奇。我越往上走，离它越近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直在说：我来了，我来了。我终于可以近近地看着你、触摸你了！

虽然因我们到达时，凤凰楼的门已经关闭，但在晚风晴岚中，我依然能感受这座欧式建筑的独特魅力，感受到凤凰楼的记忆客厅里，藏着这座城市的许多故事。它使我想起黄鹤楼，想起崔颢笔下的《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而这里的凤凰楼仍在，满山丰茂的植被之上，许多鸟儿自由飞翔着，在远天绚丽的晚霞中翱翔。

相对黄鹤楼的中式建筑，凤凰楼却是典型的欧式建筑！这座欧式建筑诞生在滇南小城开远，在风光旖旎的凤凰湖畔，隔着湖水，与百年米轨铁路相望。我仿佛听到火车汽笛声声，最早为这里载来了西方文化，也载来了凤凰楼这座独特欧式建筑的设计理念。开远——开放远望，正如这座城市的建设者们，以及这座城市的百姓，正是因为他们都有着开阔的胸襟、高远的目光，才会有如今这样一座花园式城市的诞生。让我们看到，一座城市从“一煤独大、黑色经济、污染之城”到“多元支撑、绿色发展、生态新城”的崭新巨变，看到一座老工业城市绿色蜕变的奇迹。

在这座城市疗愈的这些日子，我曾漫步在绿意盎然、小桥流水的仁者村栈道上，品尝农家乐的独特烟火；在1909广场，邂逅花海与百年小火车相映成趣的景致；在一座座厂房旧址触摸工业文明；在主题街区、古今交融的南正街，感受苍茫的天空下，古道西风瘦马。

从初秋来到这里，到如今，已是暮秋时节。一阵风吹来，我竟然在这座火热的小城里，感受到了薄薄的凉意。在这座城市的怀抱里，我把“哭过的记忆”埋葬，迎来生命的新绿。携爱人的手，一同走向灿烂的明天。

此刻，凤凰花树枝繁叶茂，在暮秋时节清凉的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铆足劲，为明年的春天孵化一场蓬勃的花事，把时光酿成永不凋谢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