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韵 在路上,我有一个设定。他应该是这样:拄着拐杖艰难地移动,屋里四处是他干活的家什,无序,无奈。进屋时,颇感意外。干净、整洁、清爽,拐杖在他的胳膊下,编织好的竹器有序地放着。墙壁上,桌子上,沙发上。竹吊灯,竹提篮,竹台灯,竹果盘。 他的脸上略带沧桑,看不出大面积创伤后的尖锐痕迹。满屋的竹艺品,他一一介绍着它们。用竹编制的字、图、二维码大大开阔了我的眼界。此前,我曾在四川省江安县被竹子震惊过,成为一片海的蜀南之竹,被匠人们赋予了另外的生命。竹子的身体被大师们的艺术之手雕琢后,昂贵地站在那里,一双雕龙刻凤的竹筷价值人民币18万元。我拾起惊掉地上的下巴,想起竹林环抱的故乡——西泽。 西泽是云南某个偏僻的小镇,隶属云南省宣威市。世界桥梁史上有五座著名的高桥,宣威境内就有两座:北盘江大桥和普立特大桥。西泽盛产竹子,上村下铺,竹林荫荫。但竹子仅作为一种生存的秩序,被粗放地运用于生活,不外是箩、筐、簸箕、篱笆而已,或者是更简单粗暴的使用方式:晒衣裳,打核桃,打板栗。许多年来,我们甚至不知道竹笋是可以成为美食的。家家户户都有篾匠,祖祖辈辈的人依靠它掏一些零碎的生活,从不敢把幼年的竹子放到餐桌上。老人们哄骗孩子们说竹笋是苦的,说了一代又一代,我们都信了。 如今,我们敢奢侈地把竹笋吃了。篾匠们中的一些人老了,一些人死了,年青人们已经失去当篾匠的传统。眼前,这个叫尹德飞的篾匠,他开凿了竹子的新生命。他家住在西泽一个叫睦乐的村委会,离我家石城村隔着两座山两条河。一个人,五十多个品种。一边学习,一边生产。为了生活,夜以继日。媳妇在城里打工,两个孩子在上学,他一个人在家里向竹子淘生活。成为篾匠,纯粹是个意外。 那一年,他在建筑工地上施工支模,架子忽然倒塌了,腰椎骨折,马尾神经受损。第四天才醒过来,卧床九个月。后辗转于各种医院进行康复治疗。为了治病,四处举债。他的心中总是存着还要站起来的希望。听说石家庄有一个康复中心很有权威,妻子带着他艰难出门,花光了新借来的两万多块钱后,他终于能走几步了。 胳膊下的卡子拄坏了一副又一副,连做个游手好闲的懒汉都显得吃力。有一次,编了一辈子箩筐的岳父对他说,这篾匠的手艺就要失传了。要不,你来试试。这一试二试,他在竹子上就打开了一条生路。他改良了岳父的手艺,编制出了更多的新东西。这让全家人喜出望外。 此刻,我只能套用那一句熟稔的话:上帝为你关上一道门,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他在一天天的编织中,找寻生活的出口,用微末的技艺补贴持家,为妻子减轻日子的重量。我想,并非是每一个跌倒的人都有站起来的力气和勇气。就像在此时,我想用一些文字描述他经历的磨难,我的笔却那么力不从心。面对生活的赐予,除了接纳,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没有人可以代替任何人去承受他所经历的悲与苦。不在自己身上的痛,都像风一样,吹一阵就过去了。 那么轻微,轻微得像一枚绣花针落在地下。他弯腰拾起来,用它绣花,绣果,绣与众不同的生活。划篾刀在他的手,与一个绣娘手里的针,它们没有什么不同。竹子的清香在新开的篾片上,进入我的呼吸里,打开我的童年记忆。食有肉,居有竹,这似乎离古人眼中的君子就近了一点点。然而,俗不可耐的生活,点点滴滴在为稻粮而谋啊! 历尽磨难的身体,归降于一根根竹子之上。可是老天并没有眷顾他的努力,倒像是要考验他承受苦难的极限维度。他又经历了两次灾难:一次车祸,一次粉刷墙壁时的人祸。当他一次次地站立起来,在一把篾刀下追问生活的意义时,肉身上的疼痛被暂时隐去。在这一路上,他赶上诸多好人好事好政策,他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社会的负担。他甚至想着可以成立一个竹艺合作社,帮助更多行动不便的人找到自身价值归属。 此时,他在谈笑。说自己何德何能,敢与领导坐在一张早餐桌上,受请,被鼓励和恩待。他把这当作莫大的荣耀,当作照进生命里的一道光。风雨、阳光、彩虹与疼痛、贫苦、希望,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被他搂抱在怀里。成为动力,成为荣光。 他别出心裁地用竹子编制了一幅字:感恩的心,想以此略表匠人寸心,书记说这应该放在竹艺展览馆里,让全市人民看到。与刚才我接收了他送来的礼物相比,我顿时觉得自己果真就是小市民。听说我要去,他特地用竹子编了个发簪送给我。说是新学的,第一次编制,看上去精致玲珑,像个技艺精湛的老师傅的拿手戏。 摄影大师赵璠帮我拍了个发簪背影,我迅速发了条朋友圈。古风古意的画面,让人梦回魏晋。直到现在,它也还是我的头像。听说,因为这张照片,就有了一些发簪的订单,我不安的心稍微得到些挽救。 说到销售竹制品的不易,他跟我说了一个故事。几年前,他编篮子、果盘、箩筐,周末时就拉到城里卖,花鸟街上,熙熙攘攘。尽管他的手艺明显比其他匠人更精致些,但这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计较着价格。妻子正与人讨价还价时,他忽然就看见了初中女同学红,她正在问询价格,他顺手拿起一样东西挡住自己的脸。他太怕女同学看到他的窘迫境况了。火辣性子的红一把掀开他脸上的东西。别躲了,你是尹德飞嘛。 后来,在民政局工作的红就常带人去买他的东西,还帮他的妻子介绍了工作。多么好的同窗情谊呀!说到我,他又觉得自己不好意思。说我们虽是同学,但听说我是作家,也不敢打扰。我的心一时就疼了起来。只恨这双老手,抓不了人间的任何苦难,倒是自己也身陷泥沼。可我能大声地叫喊吗?有时候,甚至觉得任何同情和怜悯都会加重自我的难堪。我愿意像红一样,把他当作一个劳动者,尊重他的劳动果实,为他鼓掌,给他力量。在不能说话的地方,把沉默当作最大的善意,不惊不扰。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伸出手去,搭上一把上坡的力。如此,生命与生命的缘分和交集,才有了上好的质地。 他还告诉我说,制作最简单的小工艺品是磨牙棒,这是竹艺之外的衍生产品。后山里有许多的野花椒树,用来制作磨牙棒可以防止生蛀牙。这种小东西不算太费力,材料都是环保生态的。只可惜缺少宣传,都些熟人在相互介绍着买。我像是肩膀上就有了一些重量,希望自己可以为此写点什么。 我关注了他的朋友圈。有一天他这么说:其实,我做的不好,我只是选择有尊严地活着。另一条:女儿也回学校了,又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惆怅和困惑伴随了一个上午。我的人生就像篾青和篾黄被刀分离着,为了生存,为了孩子的学费,外出打工的她和我还能坚持多久。我选择坚持还是放弃。 我知道他会一直坚持,因为他没有放弃的理由。看着两段文采飞扬的小文字,我忽然觉得,即使他成为一个作家,我也完全不意外。谁知道未来呢。我们都在一切未知的明天里,选择怎样有尊严地活着。竹子,文字,或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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