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华
一个人反复前往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要么是他的故乡，要么是他用心、用力、用情工作过的地方。
扫者乌苗寨，就是我引日成岁的地方。
初到扫者乌苗寨，是2018年的春末夏初，我和武定县苗族文化研究学会会长张明庆探源武定苗族历史文化和人才教育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萢儿成熟的时节。
扫者乌，是彝语，意思是生长多依树的凹子。1906年，苗族张家兄弟扶老携幼从万德团碑一路迁徙，一路摘萢儿来到这个长满多依树的凹子生存下来。从此，发窝花园这块贫瘠得只生长多依树的地方就有了一座叫扫者乌的苗寨。
扫者乌村，苗语叫作“卯花园”，这是因为万德那土司想把这里建成他的美丽后花园而得的村名。村里84岁的老人张学良和51岁的会计张光学介绍说：扫者乌村现有47户人家176人，耕地面积146亩，山林面积626亩。村里的张光才和张光德两家人，常年放养七八十只黑山羊，年出栏20只左右。跟随着两个老人进村入户之后才发现，扫者乌苗寨几乎家家都喂养着七八头西门塔尔牛。西门塔尔牛虽然体格健硕，但不像本地黄牛那么好斗，扫者乌村家家户户养这种牛，不是用于斗牛娱乐，而是卖钱经营家道。从这一点来说，扫者乌村的经济意识强于其他苗寨。
扫者乌村，全是苗族，鸡犬相闻，民风淳朴，三五成群的孩子在残墙破壁间“过家家，玩泥巴”的景象随处可见。这种景象仿佛是40多年前我那座古老的苗寨。那时候，我们村的孩子也是这样，都裸腚露臀地在村里玩“老鹰抓小鸡”，玩“老虎抱蛋”，玩自制的木车……
带着似曾相识的感觉走到村口的时候，恰好有一拨扫者乌的孩子从山上回来，人人手里都捧着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萢儿。我用苗语跟他们搭讪，他们一人一半将萢儿匀在我的手里：萢儿黄，萢儿紫，萢儿黑，萢儿白，捧在手里，花花绿绿，就像万花筒里的精彩世界，让我不忍心吃。
古时候兵灾瘟疫，苗家人往往选择在萢儿成熟的季节背井离乡地迁徙，迁徙路上，苗家儿女多是靠采食萢儿野果存活下来，因此苗家人对萢儿野果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往往给萢儿野果起各种各样好听又形象的名字：人们把萢儿中的黄锁梅叫作“毡帽果”，让它温暖甜蜜；人们把萢儿中黑刺果叫作“花眼睛果”，让它色彩缤纷……
我手里捧着黑的真黑，紫的真紫，黄的真黄，白的真白的萢儿，脑海里沉浸在遥远而艰辛的迁徙路上。
看着我捧萢儿不吃，孩子们忽闪着萢儿一样美丽的花眼睛说：“吃——嘛！吃——嘛！毡帽果很甜，花眼睛果很甜……”
我强忍着情绪吃萢儿，摘萢儿人的辛酸涌上心头：萢儿酸，萢儿涩，仿佛让我嚼到了蚂蚁。
为什么会这样？
探源结束，离开扫者乌苗寨的时候，我心里就有这样一种预感：扫者乌苗寨，是我今生必定会再来的地方。
从扫者乌回来之后，我夜夜梦见自己重新回到扫者乌苗寨，梦见自己和扫者乌的孩子们一起摘萢儿、吃萢儿：萢儿香，萢儿甜，让我不愿从甜美的梦中回到严峻的现实。
刚刚到发窝工作那几年，我常常听到人们用“花园花嘛找，鱼塘鱼嘛找”来说发窝，但什么意思，我搞不明白。2007年，我作为新农村建设指导员再赴发窝，当我走遍发窝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之后才突然明白：原来，人们用“花园没有花，鱼塘没有鱼”来形容发窝的贫困程度。
冥冥之中，预感成真。2020年是武定县决战脱贫攻坚的决胜之年，作为一个苗族干部，当我再次背起行囊走进扫者乌村的时候，时隔两年的扫者乌苗寨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水泥路通村了，自来水淌了，电灯亮了，房屋白了，学校建起来了，村容村貌发生了很大变化，人居环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作为驻村工作队员，常驻在扫者乌苗寨，让我有更多的时间走进扫者乌村的历史，了解扫者乌村的现在，思考扫者乌村的未来。思来想去，许多问题都难以得到迎刃而解的时候，我常常跟随扫者乌村的孩子们一起去放牛，一起去爬山，一起去摘萢儿，一起去感受扫者乌苗寨的酸甜苦辣。我发现扫者乌苗寨的孩子能吃很多苦，唯一吃不了的就是读书之苦，于是我就有意无意地把外面苗族孩子在学校里读书学习的照片和视频播放给他们看，从侧面激发他们进校读书的欲望。
萢儿也叫刺萢儿，萢儿刺的嫩尖和叶片，都是黑山羊最喜欢吃的食物，生长在路边、平处的萢儿常常被牛羊吃得光秃秃的，只有那些生长在崖边险地的萢儿，方才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形成一笼笼绿色的帐幔，花开时节有蜂来，果熟时节有鸟朝。采摘萢儿不仅充满挑战与乐趣，也充满了收获与喜悦，但采摘黄锁梅和黑刺果都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被萢儿刺划伤流血是采萢人常常遇到的事情，有的甚至为了采摘一捧萢儿而滑下山崖……我喜欢萢儿缘于饥渴，这是一个简单的生理需求，因此小时候不管萢儿生长的环境有多凶险，即使衣服刮破了，双手划伤了、流血了，也要忍着疼痛去采摘。
转眼间，脱贫攻坚顺利结束，跟随工作队撤离扫者乌苗寨的时候我在想：扫者乌苗寨，我还会再来吗？
心不跟脚走。
此后的每个月，我都要主动前往扫者乌苗寨一两次，去看看扫者乌的牛羊，去看看扫者乌的庄稼，去看看扫者乌的人们，去感受扫者乌苗寨的变化，哪怕每次变化都只有那么一丁点，但一丁点变化就足以让我感到欣慰，就足以让我动念：要写一写扫者乌。
一切美好生活，都是艰辛劳动创造出来的，就像摘萢儿；一切美好社会，都是无数艰辛劳动的结果，就像摘萢儿。由初到扫者乌的不解，到常驻扫者乌的了解，再到常往扫者乌的理解，这是一个艰辛的摘萢儿过程，其间会被萢儿刺划破、划伤甚至流血，但我无怨无悔，因为，我是摘萢儿人的后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