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长在哀牢山臂膀上的五街,山脉肌肉发达,宛若一朵朵蘑菇。就连腾云驾雾的仙女走过路过,也忍不住要低头俯身看一看。
五街,是彝族聚居的地方,听起来好像是个城市。其实,它既不是某个城市的五条街道,也不是某个城市的第五条街,而是哀牢山脉伸向天边,牵手云海的一条山街。是当地山民逢农历初五之日,进行物物交换赶山街的集散地。
我们乘坐的汽车一直顺着千层肚一样波浪形山梁向上爬行,临近中午,忽然看见路边一串卖山货的摊点两三百米排开。停车驻足,白生生的萝卜,就像一堆堆柴垛,比大拇指还大的白芸豆,黄澄澄的野蜂蜜,风干的野生菌,圆头圆脑的核桃,黑黝黝的松子,明眸般的问候随着一缕缕吹来的山风,扑面而来。
于是,我们乡村振兴采风团一行3辆车,10多个人开始沿着山货摊“赶街”。到达五街乡政府,听了情况汇报后,得知五街地处高寒山区,海拔2400多米,1.9万人的乡镇,彝族占92%,是云南省“生态乡镇”。年产野生菌1450吨,产值8000多万元。年产松茸160多吨,产值37万多元,是国家级“松茸之乡”。山有多高,地有多高,虽然种不出水稻,却盛产萝卜、洋芋、野生菌、白芸豆、核桃。“春天挖洋芋,夏天采菌子,秋天收核桃,冬天拔萝卜。”这是当地人对物产的自画像,也是刻在我印象里的“五街轮廓”。近几年,当地农民脱贫致富奔小康,靠的是这“四大金刚”,时下轰轰烈烈的乡村振兴还是离不开这“四梁八柱”。
这个季节来五街,已经错过了野生菌盛产的最好时节。我们还是执意要上山,即使采不到野生菌,也要去看看松茸生长的金窝银窝。
驱车10多公里,到达“百菌园”,在“山大王”罗老表的引领下,我们跟着他进山。罗老表何人?是“百菌园”的承包人。“百菌园”不是园,是无数座山头连成一片的2000多亩山林,罗老表承包每年6至10月的野生菌采摘经营管理权,其余7个月时间,山归原主,各自管理,承包经营所得由合作社按山林面积分给各家各户。通过罗老表组织人把采摘到的野生菌,分类统一对外销售,辐射带动农户350户1300多人,年野生菌产量15吨,产值140多万元,仅野生菌一项,农民人均就有近1000元收入。
为什么要这样做?乡政府的干部说,过去由于各家各户自行采摘,野生菌得不到保育,遇菌就采,过分杀鸡取卵。尤其是比较珍贵的松茸,采摘是关键,采早了,个头小,产量低,采晚了,菇开屏,不值钱,就需要适时保育,适时管理,及时采摘,才能保护与发展并重,年年细水长流有收入。
罗老表把我们带到最后一朵保育的松茸旁,大家眼见为实,轮流拍照,十分高兴。有人不甘心,早已像松鼠一样钻进树林找松茸,真是千人千份,万人万份,我们一行10多人中,果然有两个同事,都分别在附近找到了一朵松茸,可惜已经开屏,不是上好的松茸了。顷刻间,找松茸、采松茸,又掀起一次小高潮,大家一窝蜂围观,“叽叽喳喳”拍照、拍视频。
我们一行听罗老表介绍,不仅得知松茸的市场行情,还了解到很多松茸生长的常识。松茸是野生菌类中的珍品,对生长环境极其挑剔,只能生长在没有任何污染和人为干预的树林中,孢子必须与松树的根系形成共生关系,而且共生树种的树龄必须在50年以上,才能形成菌丝和菌塘,生长的地方必须有松树,松树的周围都是阔叶灌木林,松茸就躲在松毛和腐叶下面,到了雨季,年年来采年年有。据罗老表说,保育松茸,不仅要保护好山林,还要保护好菌窝。如果牛羊进山,大小便拉在菌窝上,慢慢地就不会出松茸了。进山采摘松茸的人也如此,不能践踏菌窝,必须绕着走,如果菌窝被反复踩踏,松茸也就灭绝了。采松茸也有讲究,不能用锄头挖,只能用手轻轻扒,这样才能确保菌窝不遭到破坏。我想,凡是生命,万物皆有灵性,更何况珍稀松茸,“土专家”罗老表的话言之有理。
和罗老表分手时,大家都纷纷加了他的微信,留了电话,明年要亲自来找罗老表采松茸、买松茸,一个个都成了罗老表的松茸粉丝。
告别罗老表,我们又前往咪黑们(彝语地名)参观萝卜产业。
汽车前行,远远近近的山坡,像一把把大扇子,白生生的洋房村庄,绿茵茵的土地,房前屋后,坡地间,一挂挂加工晾晒的萝卜条,仿佛是一道道洁白的栅栏,更像是悬挂在天边,悬挂在白云端的一帘又一帘乡村振兴幽梦。一路走,一路看,到处都是一道道美丽的乡村屏风。
一片山坡地上,不少农家正在拔萝卜,我们选择路边最近的地方停车,走进地里,正遇周老表夫妻俩挖萝卜、洗萝卜、擦萝卜、挂萝卜条。我们说明来意,一个个雄心勃勃拔萝卜,要么拔不起来,要么拔断了,还有一截在土里。萝卜密密麻麻,下半身站在土里,上半身裸在外面。原来,这里的萝卜不是随便可以拔起来的,而是必须挖,挖的锄头也是“H”型的,先用镰刀割去缨叶,就像一片片砍伐后的树桩,然后瞄准,一锄挖一个,膝盖高的萝卜,像白兔娃娃,十分可爱。洗萝卜也是一个大塑料桶,盛上水,丢进萝卜,手握一台小小的汽油机,带动一把圆溜溜的大毛刷旋转,水浪翻滚,萝卜翻滚,转眼工夫,白生生的萝卜,经过一台“山寨版”的钢丝擦萝卜机,反复插几下,又粗又圆的一个大萝卜,瞬间就变成了一根根藕断丝连的一匝萝卜条,“人”字型穿挂在架子线上。白云帮忙,阳光帮忙,山风帮忙,晾干,就是远销他乡的萝卜条,用来煮、炒或是做咸菜,都是好的原料。
我问周老表:“老表,你家种了多少萝卜?”
“10多亩。”
“每亩产多少萝卜?”
“10吨左右。”
“每公斤萝卜条卖多少钱?”
“去年价格好,12块。”
我掰着手指和他一起算账,一年光靠种萝卜,收入就10万元以上。我又问他:“除了种萝卜,去年你家收入都有哪些?”
“收野生菌,卖白芸豆,杂七杂八加起来,去年收入20多万元。”
我又问:“你家盖了新房,买了汽车吗?”
周老表笑笑:“有了”。然后,指着地头间的方向:“那就是我今天开来干活的车子。”
临走时,同事看着周老表家新鲜的萝卜,又动心了,还想买。周老表笑着摇摇手,“只送不卖”。我顺手拿过一截萝卜,咬一口,嫩生生,又脆又甜,满嘴是水,感觉自己吃的不是萝卜,而是雪梨。
五街萝卜,卖的就是高山气候,2400多米以上的海拔,常年多雨,有雾,有霜,有雪,萝卜种植面积达3.5万亩。萝卜的种子也是一年一换,富农白春、春白玉、亚美白春、绿田白春……多好听的名字,像是对哀牢山彝家表妹的称呼。这些漂洋过海的萝卜种子,从日本、韩国飞越千山万水,落户五街山地。像些迁徙的候鸟,一年年栖居,一波波飞来又飞去。更像五街人的亲戚,年年来访,走了一茬,又来一茬。山上萝卜山下卖,市场全部在山外,都在遥远的大都市。当地农家的收入,靠的是土蛋子(洋芋)、白兔子(萝卜)、菌子、果子(核桃)、豆子(白芸豆)换票子,“五子登科”过日子。
最后一站是参观“罗鲁(彝语:虎、龙的意思)村”。依我看,“罗鲁村”不是村,而是一个山村袖珍博物馆,上一院房子,下一院房子,全是土木结构,看上去已有百岁老人的年纪,房间里分门别类,陈列着2000多件古老的物件。姑娘房、烤酒房、纺织房、大火塘,羊皮褂、水烟筒、草烟锅,刺绣花衣服、花鞋子、三弦琴,石磨、杵臼、木犁、木耙,篾箩、筲箕……身临其境,那些满脸沧桑的物件,对于我这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来说,总是有一种亲切感、怀旧感。让我想起了曾经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想起了九泉之下爷爷奶奶、父母躬耕劳作的模样,想起了尘埃岁月里故乡生产生活的底色。
“罗鲁村文博园”是土生土长的彝家老表阿发自己投资300多万元“复制翻版”修建的。他既是这里的主人,也是这里的导游,带着我们游览时,滔滔不绝向我们讲述着“罗鲁村”的农耕文明和彝风异俗,展示着当地彝族的火草麻线纺织文化、彝族毕摩文化,彝家刺绣文化、谈情说爱的姑娘房文化、彝族歌舞文化、彝族酒文化、彝家火塘文化、农耕文化。不难看出,阿发是这方水土文化传承的坚守者、执着者、痴情者。
在“罗鲁村”,阿发把我们当贵客款待,土鸡、腊肉、萝卜、洋芋,下酒,左一杯,右一杯,一会儿说彝话,一会儿讲汉语,劝我们多喝酒,多吃菜。火辣辣的酒,火辣辣的情,点点滴滴都让我感受到了彝风、彝俗、彝文化的温度。
我和阿发,好像遇到了知己,酒多话多。他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很自信地说:“我要把罗鲁村打造成乡村旅游的一个亮点。”
我由衷敬佩,连连夸奖,连连点头。
一天马不停蹄,让我看到了边疆民族地区乡村振兴的缩影。不知不觉已是晚上9点多钟,远处的一个个村庄已经被夜色搂进了天上人间的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