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中孚
2023年1月28日下午,突然看到“今日头条”刊发的“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著名作家汤世杰因病医治无效于当日下午在荆州逝世,享年79岁”的消息,十分震惊,不禁思潮涌起,草拟了一副挽联:
结交半个多世纪:在马过河边、往来铁道上、去丽江、走中甸、登梅里雪山、飞越世界屋脊,迢迢千里,情同手足。旧友健在。呜呼!公去何速!
回顾数十部遗作:第一盏绿灯、高原的太阳、写殉情、歌灵息、唱香格里拉、描绘边疆风物。汤汤万言,传世杰作。新篇待续,哀哉!君已杳然!
联语历数往事,忆及我与老汤初识的地点时间并简述了他的几部作品,以纪念老朋友。
一
20世纪60年代末,汤世杰从长沙铁道学院毕业到云南高原工作。他是理科生,通身却洋溢艺术男的气质。一路触目皆新,秋山红叶,峰峦如聚,民房分布,多种民族服饰独特。出了曲靖凭车窗远望,驿路、老桥、青山、绿水、农舍、小站……搭配得画一般涌入眼帘。他浪漫而又虔诚地认定: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桃花源,记住了这地名叫马过河。
分派工作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人事主任:愿到马过河工务工区工作。后来老汤写带有自传性长篇小说《土船》,将马过河改称为“马趟河”。河上沙洲形似小船星列,当地人将沙洲称为土船。随乡问俗,书名取“土船”。
老汤说:这里“山很高,水很瘦,草草布置出一个峡谷。”我同他在高山瘦水间相识,永不沉没的“土船”启动了我们的友谊。
一介书生,投入繁重的养护铁路工作。无论寒暑雨雪,扛钢轨、搬水泥枕、砸道、锄草、挖排水沟,很辛苦。但老汤乐于“下放锻炼”,没有失落他的诗心。他说:“河两岸悬崖峭壁上,野花开得艳;火把果一嘟噜一嘟噜,全熟透了,红得叫人眼睛亮,叫人吞口水”“酸甜酸甜的果子,嚼得汉子们醉了”。一个有文心的青年,面对如此河山岂能不醉。加之与他朝夕相处,朴实勤劳的铁路职工,酿造出他早期文学作品。诗集《第一盏绿灯》、长篇小说《土船》《高原的太阳》等。
马过河不仅山好水好,食物也味美,品种多。这方小小山村,聚集着当年流亡来的远征军兵卒。他们回不了家,就在这僻静的山旮旯里安家落户,将老家名特食品制作法带到这里加工,沿车叫卖。如被誉为“天下第一鸡”的河南道口烧鸡、安徽符离集卤鸡、山东德州五香扒鸡等都有。最受旅客欢迎的是三角包子,形状独特,馅鲜味美,价格低廉。
每次出差到马过河,常与老汤小酌于安徽李老板的临河吊脚楼上。他酒量不行,我却在微醺中滔滔不绝数铁路史,谈沿线风物,讲地方掌故。老汤不嫌我啰唆,谦虚地说他在“洗耳恭听”。我操一口纳西乡音,有些字句他听不懂。我在小纸片上写出,他会收拢画得横七竖八的纸片,夹入笔记本。
他调入《昆明铁道报》任编辑时,建议在“文化生活”副刊开辟“沿线风物”“站名掌故”“沿途古今碑刻”等栏目,任我自由驰骋。不自觉中我成了“专栏作者”。从此学他埋头收集资料,挖掘遗失,拜访故旧,终于出了几本小册子。
老汤在铁道上,吸引扶持了不少“文化粉丝”“文艺青年”。贵昆、成昆、昆河三条铁道上留下他许多传、帮、带的足迹。我曾陪他到小石坝铁路职工学校“山茶文学社”讲座。他邀约几位作家、文学评论家利用晚上到小石坝与“文友”交谈;到铁路第三中学为文科班学生传授写作知识。
播下的种子,结出丰硕成果。当年的听众有的成了作家、诗人,更多人成为创建企业文化的骨干。铁三中一位初中生,参加昆明“万人樱花笔会”获得第一名,有“樱花状元”之誉。老汤写导言,用整版篇幅全文刊载这篇获奖作品。开了小报载长文的记录。后来该文转载于省教育厅编的《中学语文辅导教材》。
老汤、李霁宇早年编辑企业办的小报。他们征集到茅盾先生书题的报名,著名诗人贺敬之、艾青等题写的“绿灯”副刊名。又征稿到一大批声誉卓著的作家、诗人作品首发。一张无名小报,一时洛阳纸贵,名扬四方。
二
我敬重老汤的风骨,更欣赏他的文风。他调入省作家协会后,写长篇文化散文《殉情之都》、长篇小说《情死》,我既当取经路上牵马的马夫,也成了其纳西语翻译及参谋,有时还兼任角色。他创作的好几本著作,电视连续剧中有我的身影。有的用真名,有的用化名或用代号。
《殉情之都》中有六七次提到我。先前我与他闲聊时,曾经打开心扉,毫不忌讳地讲述过少年情事,还用物件佐证事情来龙去脉。他在书中把我“惊天动地”的初恋隐私原原本本披露了出来。彼时,我已儿孙满堂,写这件往事,有顾忌也颇为汗颜。“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聊天人心花怒放,写文者要有所删削,隐匿,不可有闻必录。他舍不得修改或删除这段有趣故事,为圆他的偏爱,用汉语拼音写姓氏的头一个字母H做了代号。
这部书中,他还将我作为纳西文化基层代表人物写了专题,封我为“纳西文侠”。我引领他访问两位纳西奇人。一是丽江善写通俗小说的王丕震,另一位是演奏丽江洞经古乐的奇人宣科。老汤这人极其尊重牵线人的作用,作品中都会写上×××的引荐,或用其它方式加以说明。看来这是件小事,却展现出他的品德。我介绍他认识著名学者周善甫先生,为与台湾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美术史家李霖灿先生认识搭桥,他都不忘记上一笔。
最难忘拜访纳西族老画家周霖遗孀王凤兰老人时,老汤既是采访人,也形同随行摄影,当我与周老太太紧握双手彼此泪流满面地用纳西话惊呼:啊呀,这是在做梦呢?还是真的呀!老汤也陪我们流下感动的眼泪,频频按下快门。这次会晤充斥着我同老太太重逢的欣喜,让老汤的采访计划全都泡汤了。他说不是泡汤而是“饱汤”了,你们讲纳西话我听不懂,但你们激动的眼泪,畅怀的笑脸,由衷的心声,那是最动人心魄的采访实录!
老汤爱丽江爱得痴迷,但也有困惑。他对我说:每到四方街头,科贡坊下,坐在白石桥栏干上,听玉河波动清音,看古镇灯火辉煌。过桥人看到我如痴如醉,我看到人们悠闲的步履,便进入一种化境。神魂犹如飞升到了天国,是纳西人歌颂的“玉龙第三国”?还是传说中的“花马古国”?
他疑惑:一个山峦重叠,大江包围的边城,人口不足30万,何以能创造出如此灿烂辉煌的历史与文化,令全世界瞩目!
三
1996年,香格里拉这个享誉国际的名称尚未落户云南迪庆的时候,孙炯、老汤、张福言、朱运宽等人,常到云南大学挂着“为国招贤”匾的古牌坊外的翠云楼餐馆小聚,兴致蓬勃地研究考释香格里拉。后来这个自由散漫的“民间论坛”升格扩充进入了省政府课题小组,孙炯、老汤和我等一班同仁,成为当然的主要成员。
我陪同老汤来去迪庆。看舞风山下康巴汉子纵马献艺,观赏小中甸狼毒花、山杜鹃花海,访问依拉草原牧民,聆听藏经寺喇嘛科仪音乐,到松赞林寺寻踪红军长征足迹……
我们驱车爬上白马雪山时,大雪纷纷扬扬。行到海拔4000多米山顶丫口,云海包围着我们,远处的雪峰偶露峥嵘。我像藏民朝圣,四肢展开全身伏地,行匍匐礼。老汤按下快门,摄入镜头。当我起身跳起锅庄藏舞,他劝说:不能这样狂舞,这里离天很近,“恐惊天上人”,也会引发你高原反应。
下丫口抵达德钦,雨下得很大。县旅游局长松金扎西告诉我们:一位拉萨来的活佛预测,贵人到,卡瓦格博峰后天会绽开笑容欢迎来客。次日下午,天渐渐云开雾散。第三天果然应验了活佛预测:乾坤朗朗,雪山如洗。
老汤及《云南画报》摄影记者张金明,背着我及我老伴,悄悄去卡瓦格博峰下冰川朝拜神山。我们被留在德钦县城里,颇感遗憾。挂职县委副书记的绒巴扎西博士转告我,他们顾及我及老伴年老体弱,加之我抵达德钦时流过鼻血,考虑到安全而没有邀约一起去朝拜神山。
县里安排我们到郊外青稞酒厂参观。神灵的卡瓦格博,似乎也在安抚我们,一路现出迷人笑脸。我们常双手合十向神山致谢。也祝愿老汤、金明平安归来。
过了藏家中秋节,我们到澜沧江畔的燕门乡茨中村采访。乡间公路开凿在悬崖峭壁上,很窄,路面很粗糙。左边看不到山顶,右侧是80度角的陡峭石崖直插澜沧江岸,高差千多尺,稍不留神,便有翻入波涛汹涌的大江之虞。
司机安抚我们,一路反复播送“藏乡妙音”《白塔》《向往神鹰》《康巴汉子》《慈祥的母亲》等藏区流行曲。词章动人,曲调优雅。老汤在车轮颠簸中将歌词逐一笔录,我们听多了也能哼几句。老汤评论道:这词曲犹如藏民点缀在华服上的松绿石、九眼石。他将这次采风所得,融入他的作品。
燕门乡地处温热河谷,土地肥沃,农产丰富。我们拜访过汉、纳西、白、藏等族居民,也寻访到道士、藏传佛教徒、天主教堂神职人员。弹丸之地“多民族和谐共居,多宗教友好并存”,在这里我们体验到了香格里拉的真谛。老汤体认到这里蕴藏着丰厚的文化,将所见所闻纳入他的巨著。
在茨中我们惊奇地发现西方文明早在20世纪初已在这里安家落户,建有中西合璧的天主教堂。教堂管委会主任介绍:原先设有法国产珐琅洗澡盆,有引山泉的自来水管道,有法国葡萄园,有很多棵路易斯梨树,那棵围墙边的洋草果树(桉树),植物学家考察后说,这是北纬线上最北的古树名木了。教堂楼上两间屋,藏有《圣经》、报刊、烫金硬壳的世界名著多达万册。传教士走后,有的被烧毁,有一大部分移至县城保护。在县城我们寻找到了遗存。翻开书中的插图,有我们熟知的莎士比亚、惠特曼、泰戈尔等世界文化巨人的肖像。看收藏目录,有滇越铁路法文版著述,有洛克研究纳西东巴占卜的英语版本,有介绍云贵川地理、历史、文化的外文著作,还有传教士、探险家考察藏区实录、日记、信函、文件等。这一切无疑都是我们乐于采集的珍贵资料。可惜我们都不懂法文、英文,见其译制的书名及作者,而不知其内容。
从茨中返回县城路上遭遇泥石流,山道有一段路堆积着厚厚的泥石滩,我们望滩兴叹。捡树枝作手杖,弃车步行,拄扙步履蹒跚,用杖试探深浅,艰险闯过这段长路。我幻想:如果有我们在澜沧江上观赏过的溜索,一溜飞过,就不必如此费力跋涉了。老汤却说:此行也很难得,我们前牵后扶,步步为营,走过阻碍,如同红军过草地,走泥沼。老天爷有意让我们爬过雪山后,再体验过草地过泥沼的艰辛。这不也是与和香格里拉历史息息相关的课题吗?
四
老汤耿直,善于实话实说,写文发表议论很感人,也不顾及会伤人。有一次他讲述写一位藏族母亲,话毕我们一同哼起藏歌《慈祥的母亲》:
啊!慈祥的母亲/美人中的美人。啊!为了我们/燃尽青春之光。她头顶堆满了白雪/腰弯成一道山梁啰/她每天摇着经筒,一心为儿女祈祷吉祥……
听作品故事,唱引发的歌曲,众人的眼眶都湿润了。在座的书中主人翁止不住地流泪。这湿润的眼眶,这滴落的泪珠、无疑是对文学作品最清澈、动人的点评。
2018年在省美术馆召开纪念周善甫先生逝世20周年座谈会。老汤坦言,周先生的晚年,没有人雪中送炭,而是成名后锦上添花,这些溜须者欠善甫先生一个道歉!纪念是为了传承,学习,传承他不为名利、孜孜以求的学风,学习他遭受冰雪侵袭而不寒报国心的精神。这席话使人惊醒,令全场拍掌称快。
五
老汤呀,现在,你永远走了!我无处与你酌酒共话往昔,你遽然谢世,令我悲痛不已,连续几晚都梦见你。
这杯苦酒才咽下去,又涌起半个多世纪的交往。想提笔写长文祭奠你,但我也已年迈,提笔忘字。几天来,一次次拿起笔试写是对你的无尽忆念,一次次放下笔是思念不断,理还乱。那就让我敬上一杯云南清酒,再唱一首你我多次共唱过的同一首歌:“春雨要下个透/朋友请喝个够/美酒融进我的心/双手高高举过头。酒啊歌,唱得月亮圆哎/云啊雀,飞来不想走呀/哈达连着颗颗心/情与天地共长久……阿拉耶斯(喝),阿拉耶斯(喝)”。无数次地敬酒劝喝。让我们品尝煮了又煮的香甜的酥油茶,让我们沉醉在酿了又酿的青稞酒醇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