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莲莲
隐喻的创作手法古已有之。但作为一种重要的诗歌表现方式,是在20世纪70年代西方新批评文艺理论那里成熟起来的。布鲁克斯说:“我们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现代诗歌技巧,重新发现隐喻并重新使用隐喻。”
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真正把隐喻的诗歌技巧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的,那非朦胧诗人莫属。北岛、舒婷、顾城、芒克,他们个个都是隐喻高手,能把那满腔的幽怨、愤懑和质疑,化为一个个令人耳目一新甚至是触目惊心的意象,让虚构的意象幻化成一幅幅动人的场景甚至一段段动人的故事,成就深刻而蕴藉的诗。然而隐喻的这种手法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大约朦胧诗歌创作到达顶峰的时候,忽然有人出来反对。这些人中,于坚的声音最大,于坚说要“拒绝隐喻,让诗歌重返日常和民间”。于是,在这伙人的鼓噪下,口语诗蜂拥而起,90年代达到高潮,新世纪亦有“梨花体”这种风靡一时的口语诗体,直到如今,依然有名声很响的口语诗人,比如云南诗人陈衍强或者贾浅浅的一些诗作。
然而,有一个问题一直是口语诗无法很好解决的地方:因为语言过于直白而造成诗意的浅淡寡味。比起早期口语诗人韩东、于坚、伊沙们的原创精神,今天的口语诗歌越来越具有争议性。
从这个角度来说,重返意象主义的创作理念,以隐喻的写作手法重建诗歌表意的丰富性和含蓄性,成为当下诗歌发展的方向之一。严琼丽,一个90后的女诗人,在新时代的诗歌创作背景下,将这种80年代流行的写诗方式,在她笔端重新复兴,把一个年轻女性的心曲描绘得如此婉转动人,同时,也把这个时代的人文镜像传达得如此掷地有声。《边疆文学》2022年第12期刊登了严琼丽的9首诗歌,笔者就这9首诗歌进行细读。
《空山》这首诗歌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写得山河荡漾,花开花落,那是出于她“意象”营造的能力。一座心灵的空山,本来用来隐喻一个人超然物外的状态,然而,此人非仙人,此人乃凡人,所以,看似空山无声,空山无情,而实际上,空山回声不断,空山雨滴绵绵。这种凡人的矛盾心态,在诗人绵密繁复的隐喻性意象的呈现中被表达出来。
《生活》很显然是写诗人自己的生活,诗歌一开始将自己的生活和80年代著名的朦胧诗人北岛的生活作了一个对比,这显示了严琼丽写作的气魄,更表明了其诗歌与北岛的师承关系。诗人所表达的生活是“颓废而迷惘的”,如“蛛网上被缚住翅膀和双脚的战士”,这种体悟应该也不算新鲜,新鲜的是这两句话:“从混沌之中进化而来的骨头/在低矮的云雾中,走着走着就丢了最坚硬的那块/走着走着,最良善的那块/也掉了”,这两句,意象新鲜,概括力爆棚,写出了生活的无奈,更重要的,这四行诗歌在句式上是灵活多变的,诗人并没有以死板的排比句式完成表达,这一点,显示出诗人对诗歌节奏和情感基调的控制力。
诗歌《粉色山茶》和《梦中该离开的地方》可以放在一起对读。“粉色山茶”是一个很私人性的意象,推断应该是隐喻生命中的某个美好的理想,或者用精神分析学术语说是写个人的“白日梦”。白日梦没有“没有话语权”,被生活所迫,只能在深夜之时开放,梦想不能飞扬的诗人是困顿的:“我与这世间再无一只风筝飞上天空的距离/我成为了我的衙役”,一个被生活摧毁理想的“我”,注定成为一个被自我奴役的存在者。《梦中该离开的“地方”》也是一首记梦诗,只是这个梦是真实的梦,是作者的潜意识,梦中的景象危险、陈旧而破烂,而这个梦正是诗人真实生活的隐喻,最后,她说:“谁是谁的囚徒/被时间与粮食胁迫,被情感鞭打的物种/早已失去了定义的资格”,这一句和《粉色山茶》的末句形成了互文关系。
《码头》和《安检员》这两首诗虽然使用意象大相径庭,但所表之意却很相似。“码头”是一个起航又回航的交汇点,“安检员”是高铁站里送人远航的人,这两个意象都让人联想起漂泊。而漂泊的游子最稳固的依靠莫过于父亲和母亲,因此,当诗歌《码头》中出现这句:没有父亲庇护的女儿/是码头边没有根的木头,当《安检员》里出现这句:“她们将和所有陌生的母亲一样/迎接所有陌生孩子的到来”,我们并不奇怪,她传达着诗人对家的渴望。这两首诗歌异曲同工地表达了诗人强烈的漂泊意识和对亲情的渴望,女性意识鲜明地凸显出来。相比《安检员》,诗歌《码头》的表现力更强,“码头,让许多没有脚的灵魂/有鳍可以游,码头/让许多没有思想的浮萍,有岸可以靠”,这两句诗颇有点北岛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的味道,堪称名言警句,令人深思。
如果说《码头》和《安检员》是表达起航与靠岸的漂泊感,而《列车》则是表达在漂泊途中的那种存在的迷失感,这种存在感来自于对空间的迷失——离故乡越来越远,“云与地之间相隔一列火车”;也来自于对时间的迷失——“今天与昨天、今天与明天之间/相隔无数列加速行驶的火车”。
诗歌《对酒的向往》和《一支像梅花一样孤独的葡萄酒》这两首诗歌可以放在一起读。这两首诗歌里面藏着一个充满狂欢精神的酒神狄奥尼索斯,这也是诗人严琼丽灵魂的另一面。这两首诗歌都从童年温暖有爱的记忆开始,而终结于长大后的孤独与不自由。渴望用酒将自己灌醉,或者在大雪覆盖村庄的时刻爬上屋顶,这都体现出诗人孤独境遇中的反抗精神。
通过以上细读,可以看出严琼丽充满隐喻的诗性思维,让她的诗歌充满了新鲜而迷离的意象,每个意象都是一个破解她灵魂的密码,而当真正地破解了这些密码,我们窥探到的,是一个被生活压迫,被故乡遗忘,被亲人忽略的孤独灵魂,严琼丽的诗是一个“失根”的现代女性的自我拯救,她的诗乃是一滴滴“具有穿透力的水”,敲击在生活的“灰色的石头”上,要实现“水滴石穿”。但愿在严琼丽那里,这诗性之水可以真正实现击穿世俗之石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