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吴清泉
初夏的某个下午，刚刚下过一阵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上，还有刚刚落下的缅桂花瓣。那些丁香一样的姑娘，穿白衬衣的少年，在钱王街、同仁街，在某条小巷的拐角处，用一缕咖啡香温润着雨后的微凉。这是6月的昆明，这场雨，曾下在汪曾祺《昆明的雨》里；这一缕咖啡香，也曾在百年前的昆明街头飘过……那时的云南，作为中国的大后方，在不被战火惊扰的短暂时光，用一杯咖啡，慰藉了多少学子故人的心……
咖啡与云南的时空交织
咖啡与云南的时空交织，最初发生在100多年前一个小山村里。
1904年，法国田德能神父来到位于云南省宾川县平川小镇一个彝族小山村——朱苦拉。清苦的山村生活没能难住这位传教士，唯独喝不上咖啡让他有些烦恼。于是他从越南带回咖啡苗，种在了村里的教堂后面。正是这点点的乡愁，竟然为云南留下了最早的咖啡林。这片由22棵百年咖啡古树与1134棵平均树龄70年的咖啡古树组成的古老咖啡林，属于云南小粒种咖啡最古老、最纯正的波邦（旁）蒂（铁）皮卡品种，成为中国小粒咖啡的发源地与“活化石”。然而因为当时信息、交通、物流等落后闭锁，品饮咖啡仅在朱苦拉村庄里流行。
直到一场战争，改写了咖啡进入云南的路径。
1883—1885年的中法战争，清政府因战败,被迫与法国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开放蒙自（今红河州蒙自县）作为通商口岸。一方面，列强叩开了闭关锁国长达几百年的中国大门，为了方便其侵占掠夺财富，法国逼迫清政府修建了从当时法属越南海防港口至云南昆明的铁路——“滇越铁路”。另一方面，国门打开后很快吸引了诸多外国商人到来，法国、英国、美国、日本、意大利、德国和希腊的洋行相继在蒙自落地，其中甚至包括著名的美国美孚公司、英美烟草公司和巴黎百货公司。
随着1889年8月第一批法国人来到蒙自，欧洲商人们带来了各式稀奇古怪的“洋玩意”，而西方盛行的咖啡文化也随之而入。位于蒙自的东门街由于外国人的聚集变成了“洋人街”，各色咖啡馆陆续挂牌营业，其中“滇越铁路酒吧间”是云南的第一间咖啡吧。据记载，在1908年，中国景颇末代山官早山诺坎娶亲时，咖啡还作为陪嫁品进入瑞丽弄贤寨。
史学、国学大家钱穆先生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一书中，曾记叙过他在西南联大任教的经历，其中就提到蒙自的咖啡小馆，还是个颇为浪漫的小插曲。他写道：“不久，西南联大文学院定在蒙自开课……附近有安南人开设一小咖啡店，余等前在河内饮越南咖啡而悦之，遂常往其店。河内咖啡店多悬两画像，一为关公，一则孙中山先生。此店亦然。店主人有一女，有姿色，一学生悦之，遂弃学入赘。”彼时的北平已经容不下一张书桌，此刻的蒙自小城，却用包容宁静熨帖心灵，庇护着年轻的爱情。
西南联大学生们的到来也给蒙自带来了新文化与文明的交融。钱穆先生曾提及当时学校附近有一湖，才开始远望过去，一队队的女学生，联大学生和蒙自学生，“衣装迥异，一望可知”，但不久环湖尽是联大学生，不见了蒙自学生，原来是因为衣装尽成一色矣。蒙自的女学生们，纷纷效仿联大女生的时髦打扮，穿上了短裙还露出了腿，这让钱穆先生不禁感叹“风气之变，其速又如此”。
“南来盛”咖啡的初体验
这股时髦的咖啡风随即也刮到了昆明。1910年，随着滇越铁路通车，昆明塘子巷附近建成了滇越铁路总车站，法国以越南为跳板，逐步对云南进行资源掠夺。在种满法国梧桐的金碧路，各国洋行纷纷入驻，也引来了许多南洋的中国侨民。他们在昆明开起了大大小小南洋风味的咖啡店、面包店和西餐厅。这其中，“南来盛”最为有名。
“南来盛”原名“新越”，是越南女子阮民宣于20世纪30年代开设的咖啡馆。阮民宣颇具传奇色彩，她出身越南望族，颜值很高，又常常穿着越南国服“奥黛”行走街头，俨然是一道曼妙的风景，其丈夫冯裕炎是当时滇越铁路昆明站站长。据说西南联大的师生们也时常光顾这家咖啡店，他们常用“南来顺”打招呼，以图个吉利，后来店名取了这个谐音，改成“南来盛”。
随着抗战全面爆发，中国大半沦陷，国际通道几乎全线被封，滇缅公路的陆路运输和飞虎队的空中支援，成为了保障抗战物资最可靠的通道。“南来盛”的客人中，于是就有了不少帮助运送物资的南侨机工和飞虎队的美国大兵，对他们来说，这杯咖啡，盛满热情和思念。而西南联大留过洋的先生们，自然也是“南来盛”的常客，他们的味觉已经习惯了咖啡和面包，宁静的咖啡时光，也算是乱世中的一点清辉，半杯慰藉。
老昆明人一开始是喝不惯咖啡的，称之为“洋中药”。云南民族大学教授刘亚朝先生在《南来盛咖啡馆》一文中，详细地记录了南来盛咖啡的制作过程：“主人选用上好的越南咖啡豆炒到火候恰当，然后用一种特别的小磨现磨……煮咖啡的器具也特别，是一种有夹层的锡制咖啡壶，使煮好的咖啡和渣滓可以顺当地分开。这样当场炮制出来的咖啡，自然是香气扑鼻，味道好极了，另外当然也有牛奶、可可和红茶，有的客人喜欢牛奶加咖啡，或牛奶加可可，或甚至牛奶加红茶，都悉听尊便。”
喝咖啡、吃面包，这种舶来的生活方式，让昆明人觉得新鲜新奇新派。偶尔去“南来盛”开开“洋荤”，那明亮洁净的水晶吊灯，会旋转的南洋吊扇，温馨浪漫的包厢式卡座，尤其是二楼的大窗户，把窗外的四季梧桐框成了一幅风景画……个中场景要被说道很久。
而“南来盛”也一度成为这座城市的人文地标，在多少昆明人心中温暖留存着。老昆明人赵正万先生在他的《昆明忆旧》一书中曾写到：“早些时候，如果你居住金碧路一段，或是你经常路经金碧路一段，你一定没少闻过焙炒咖啡时溢漫出的香味。”诗人于坚说：“咖啡馆，我不是从巴尔扎克的小说里看来的，它就在金碧路我舅舅家住的那个医院的对面，那个叫南来盛的咖啡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这个咖啡店天天客满……”
从惨淡经营到蓬勃兴起
然而在战火纷扰、时局动荡的年代，咖啡店也历经了起起落落。
在云南省档案馆里保存下了这样一些资料，解放前昆明曾经有过大大小小不少咖啡店，店面多以街道地标为主，如翠湖咖啡店、祥云咖啡室、金碧咖啡室、晓东街咖啡室，还有南屏咖啡室、太和街国际咖啡室等等。它们大多落铺于昆明的繁华地段，餐饮茶馆云集，南屏电影院是当时昆明最热闹的娱乐场所。
也有一些咖啡室取个海派、洋派的时髦名字以示特别，如大光明咖啡室、西站纽约咖啡室、青春咖啡屋……抗战结束后，有的咖啡馆甚至开放了舞池，增设了音乐伴奏的茶舞娱乐项目。档案馆里就有金龙咖啡室、波士顿咖啡室、璇宫咖啡室等向市政府递交的开放茶舞的备案，当时的市政府还明确批复“正当娱乐，不得提供舞女”。
而一些咖啡馆因为装修时尚高档，又有西餐红酒和派对，常常被用来举办画展和高端会晤。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三日，越籍油画家阮祥麟就曾在太和街国际咖啡室展览画作，并邀请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和法国驻滇总领事卜佛来主持画展开幕典礼，可见规格之高，非一般场所。
记者还查阅到1942年1月14日昆明银行关于聚兴诚银行在南屏咖啡室的一份宾客名单，邀请的都是金融圈的人物，有重庆银行、农工银行、上海信托公司、浙江兴业银行的总管、经理和出纳。想必当天在南屏咖啡馆，应是一番觥筹交错、众宾欢也的热闹景象。
饶是如此，大多数咖啡室却都是微利收入、勉强维持。一份份档案里记载的更多是请求减税的、关张的、改换经营的申请，满纸的愁苦挣扎，卑微心酸。
民国三十年六月二十一日，财政部所得税事务处云南办事处昆明区分处，就收到一份津津咖啡室请求减免所得税以恤商艰的申请。申请人汤云舫在昆明市绥靖路486号开设津津咖啡店，独资小本经营数年。民国三十一年七月，津津咖啡室再次提请豁免上年欠税，申请中提到，因店铺遇多次空袭，又规定经营食品业，空袭任何濒危，均不能疏散，并要求每次空袭解除警报半个钟头后必须开门营业，否则议罚。民国三十年一月至七月之间，敌机来袭数次，咖啡室无不受到摧残。一被炸后重修门面，殊不知尚未凑完竣工，又被轰炸，如此四五次。其中最让人揪心的是“以八月十七日最后一次损失最惨，铺屋墙壁完全震倒，所有家俱用具损失一空，可怜我在此风雨飘摇期中，无力经营，罗雀掘鼠……”字里行间都是内忧外患民不聊生。
民国三十一年九月，翠湖咖啡店也向当时的税务机关递交了减免欠税并停业的申请。申请人是侨商倪文平，其言之凄凄：“咖啡小店当日每盅咖啡只售四毫，西点每件一毫五分，柠檬派每盘只售六毫，因地势偏僻，每天卖六八元至十多二十元……亦知在此非常时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之宗旨……至本年中缅路之影响，咖啡可可之来源绝迹，各物飞涨，饮者渐次稀少……”
民国三十四年，冰宫咖啡室因相同的原因申请停业；民国三十七年，顺城咖啡室因生意奇减“乞俯念商艰请予减低税额”……时逢乱世，哪里还容得下这一点点清闲情调，就算是一杯小小的咖啡梦，也和山河一样被震碎。
合上这些档案，窗外是6月的晴朗。如今，云南已成为中国最大的咖啡产区。在昆明这座城市里，世界各大咖啡品牌，一个个彰显风格的独立咖啡馆，乐活悠然的咖啡市集，让咖啡文化融入生活日常。午后斑驳的树影下，倚靠于小店窗边，端起手中的一杯高原玫瑰拿铁，宁静中沉淀的是氤氲百年、历久弥新的那缕香，这才是盛世温润所给予的最美滋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