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三妹
一
阿达丽走在干净的鹅卵石小道上，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思绪万千。前年冬天，她因为突发疾病差点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在这样美好早晨自由呼吸的快乐。从穿入白色栅栏开始，小道上的每一种气息都会让她联想到生命，联想到自己40年来的点点滴滴。
小道两旁芳草萋萋，露珠闪耀，鸟雀欢鸣，碎花成片：铃兰依偎着野蔷薇；紫茉莉轻声呼唤于昨夜开出的小花朵；旋复花蹬着小脚追赶美人樱；格桑草沿路等待前来投胎的花孩子；野刺花离群索居，独自洁白……阿达丽喜欢这样的景象，在这样的氛围中，时间会变得包容、慵懒。望着这些拥挤又傲挺的小生命，阿达丽想到了“余生很短暂，且行且欣赏”这句话，想到了自己幼时一个人背着用花布条缝制的小书包奔跑在田埂上的情景。多么有力量啊！那时候的自己健康有活力，仿佛一匹脱了缰的小马，总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很快就把胖嘟嘟的弟弟和牵了小狗、裹了小脚的祖母甩在了身后。虽然经济匮乏，家里孩子多，瘦小的阿达丽不得不经常衣着单薄，但美丽的乡间盛景和充实的学习生活总是让她不知疲惫。对远方，对未来，她总是充满了美好的遐想和期待。
阿达丽蹲下身抚摸一株青草，露珠用透明的小眼睛注视她。她的手心掠过一丝凉快，她想起了老家遥远的春日午后，她跟随姐姐们去割草。割草，是那个年代那片村落的女孩子们最值得收藏的宝贵记忆。一群充满朝气的女孩背着竹筐冲向田间，她们要给自己家里的猪、鸡和一切能吃草的动物割草，为父母减轻负担。无边无际的田，无边无际的绿，简直可以和小学课本上描绘的内蒙古大草原相媲美。阿达丽总说再来几匹马、几只牛羊就好了。其他人就笑了，单纯地笑她：“难怪你的作文写得好。”当然，这期间偶尔也会有小插曲：一个叫海奏的看田人发现了这些来自隔壁村的“入侵者”，他大老远就扯开嗓门呵斥她们，骂声伴随空中划过的飞机的轰鸣声向她们奔来。虽然他没有恶意，但还是把太阳都吓到了云层里。“海奏来了——”女孩子们扯开嗓门相互提醒着，很快青春活力的她们就四处躲闪着、飞跑着，从远处看就像梵高笔下五颜六色的花瓣在绿色的画板上移动和交错。这场追逐的结局是有人被海奏捉住，镰刀、竹筐连着青草都被他带走了。他离开后不久，太阳就又出来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个被没收了家伙的女孩也已经缓过神，跟着队伍慢悠悠地回家。她们经过一片洋芋地，有人说洋芋花就像飞机一样好看，于是大家都附和道：“阿达丽你一定要出去走走，坐飞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一只大鸟扑棱着翅膀从阿达丽的头顶呼啸而过，瞬间消失在云端。阿达丽惊奇地望向天空。啊！当年的海奏也是这么健硕、神速，如今的他已经是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了。他每天傍晚佝偻着身躯走在乡间小路上，望着无人耕种的土地，回想起那群在绿色世界里曾被他追赶的女孩子们，他一定热泪盈眶，感叹时光飞逝，感叹那时候的自己——一双脚多能跑啊！
“假如时光倒流，他将继续奔跑——”阿达丽不禁对着大鸟消失的方向发出一声轻吼，无意间唤醒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圣洁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小道上，花草树木有了它的照耀，霎时变得更加耀眼生动。这些小生灵虽说只是被人安排在了人间的小小一隅，但它们也能默默地绽放出令人心动的样子来。因为它们年轻！哦！年轻就是美丽的资本。一群女中学生穿着漂亮的衣裙从阿达丽身旁走过。她们无疑就是一朵朵花，甚至比花还美丽。当桥那边的学校响起了早自习的预备铃声，她们立马放快脚步你追我赶地跑起来，露珠从她们的身上抖落，空气热烈地追逐着她们，她们浑然不觉，笑声响彻小道。阿达丽羡慕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她们年轻的背影像当年在田地间见过的那片彩色，如梦又如幻。她的内心被触动了，她有些于心不甘又有所挽留地喊道:“我是哪一个？我是哪一朵？啊——不——我曾经是你们中的某一个、某一朵——”
“我也曾经耀人地绽放过啊！”
没有人回答她。就像过去村里的老人们向蹦跳着的她投来艳羡的眼光，并发出“年轻人真是有使不完的劲”的慨叹时，她并没有看他们一眼。如此说来，青春的轮回是公平的。谁都会年轻，谁都会老去。
阿达丽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不得不调整情绪跟着太阳的指引继续前行。“太阳多像我的亲人啊！多么温暖！”她想起老家的冬天，老人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轻轻地放在妇人的背上，嘴里念着“平安健康长大”，妇人也随口应和着“清吉平安”，顺手把两条鲜红的背带交叉缠绕在自己和孩子的身上，最后在身前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孩子就紧紧地和母亲绑在一起了。多么有仪式感啊！趴在母亲的背上，孩子自然睡得很踏实。阿达丽的心猛然被一阵暖流浸润。她也曾那样被爱过，40年前她的母亲也曾背着她去干活，去闻花香，去听鸟鸣，去给父亲送饭……她幸福极了！呼吸逐渐平稳了。她安静了。世界也就安静了。
二
阿达丽来到女孩子们消失的石桥上，找到一块四面刻着“吉祥如意”的石墩坐了下来。这座桥是小道的中点，那天阿达丽就是坐在这个石墩上休息的。当时仿佛死神就站在对面凝视着她，而菩萨则悬浮在一棵鸡蛋花树上俯视着死神。阿达丽闭上眼，脑海中渐渐出现一条悠长的过道，顷刻间，她又感到了暂时的气喘，眩晕，灵魂出窍——
那条过道上的人行色匆匆，手中紧握一张“生死判决书”。阿达丽一踏上过道就看到了混乱的一幕：有人疯狂地将“判决书”撕碎，抱头痛哭；有人紧紧地把它摁在胸口，喜极而泣；也有人紧闭双眼，久久不敢正视上面敏感的字眼……
阿达丽手中的纸连“判决书”都不算，一切都未知，这更叫人揪心。过去她并不知道装在医院墙上的长长木条是用来干什么的。那天她知道了，在她眼前只剩摇晃着的黑光时，一伸手就触摸到了一根木条。阿达丽不想做病人，她要照顾两个孩子呢。此时丈夫远在千里之外打工，孩子们需要她，她想回家了，回最初的家。恍惚中她找到一个方向，用尽力气呼喊：“我——可能——会死，我——要——回——家——”
远方没有回应。阿达丽想自己一定是把方向搞错了，所以她的家人听不到，可是离家这么久，她早已经把家的方向忘记了。“怎么办啊？”她躲在一个角落连喘带哭，正在绝望，忽然头顶传来了一连串熟悉的声音：“我们知道了！我们知道了！”
“你是我们中的一个，你——不会死！”
“你的孩子就像我们的孩子！”这是弟弟和弟媳的回答。
“哦！他们会来——他们来了，来了——”
泪水和汗水一滴接着一滴落下，逐渐汇聚成了黑色的海将她淹没。“我必须振作！”她鼓励自己，用尽全力在黑暗中艰难地喘息着，游走着，路上遇到一条白色的大鱼，大鱼用鳞光朝她一扫，慌张地问：“你的心脏呢？肺呢？”一个浪头卷来一条蚂蝗，它吐出一颗隐形的针扎进了阿达丽的大动脉，狠狠地吸她的血。阿达丽拼命地摇晃，立马招来无数只手……最后阿达丽被抬进了白色屋子里，放在了白色的床上……白色，一种单调的颜色，却也是生命的颜色！
“左边胸腔被大量积液淹没——心脏被挤向了右边——”
“氧气吸上，针水挂上——准备杜冷丁、麻醉剂、镇静剂……”
“肋间打孔，导管伸进去——”
“积液抽出来了！心脏归位！胸腔镜摄像头伸进去——呀！肺被一些不明物裹住了——准备清理肺！”
“你醒了!你哭了几个小时了！有几处可疑的地方得取样，要活检——”
“啊——活检疼啊——这是活生生的取肉啊！今天可是我的生日——”
“生日也得取啊！生死关头生日算什么？”
“取吧！取吧！啊——疼死我了——”
锥心的疼把阿达丽从思绪中拉回，她擦去泪水，看到家人，一张张活生生的脸都印在鸡蛋花树上。“我们来了！我们来了！”他们朝着阿达丽深情地喊着，身后跟着几个疲惫不堪但面带笑容的“白大褂”。“没有癌变！”这些人一起说笑着，隐入空气中。阿达丽深吸一口气，一口就把他们都吸入到了心底。“他们是我心底的菩萨！”阿达丽对自己说。死神已然走远，菩萨待过的地方神光照耀，一朵鸡蛋花借着风力，瞬间展开白色花瓣。这一瞬恰巧被阿达丽看到，她惊奇地叫了起来。能活着见到花开，真好啊！
三
更多的鸟儿出来觅食、玩耍，它们成群结队地“叽叽喳喳”，相互倾诉着昨夜的梦境。在它们小小的身影上，阿达丽仿佛望见了自己的两个孩子，10岁的女儿和10个月的儿子。她想起了和他们相处的点滴，心头一阵温热——
弟弟出生的时候经历了一次病痛，姐姐对他是多么宠溺呀！她总是耐心地教他认识家里的每样事物：“这是你的游乐园，这是我的书桌，这是妈妈的书架，这是爸爸的笛子……”懵懂的弟弟一碰到那些新奇的事物就发出“咯咯”的笑声，让整个家都充满了阳光。
有一天阿达丽和丈夫吵架了，她甩下围裙准备把多年来作为一个家庭主妇的怒气一并爆发。她打算离家出走。当她走向卧室，却从门缝里看到了动人的一幕：两个孩子趴在父母的床上翻看一本陈旧的相册。那是一本极为普通的相册，是阿达丽小学毕业时隔壁一对姐妹如风和如玉送给她的。记得她送她们每人一个蝴蝶发卡。“我们会像蝴蝶一样守着这块土地，而你必须出去带我们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们恳切地要求她。果然相册的封面就是一张城市风景画。阿达丽把积攒多年的照片夹在里面，同时也把积攒多年的回忆夹在了里面。
“这是妈妈的爸爸的妈妈！”女儿指着黑白照片里的老人对弟弟说道。话一传到阿达丽的耳朵里，她立刻泪如雨下。是的，她要好好回忆那个在病床上躺了多年的祖母，尤其是那个和祖母有关的下午。
那天下午，如风和如玉姐妹俩趴在床上，看阿达丽把姐姐们的白族服装一件件地披在自己身上，摇摆着纤细的身子问她们好不好看。长年瘫痪的祖母躺在另一张床上笑嘻嘻地望着她们，突然祖母又把头埋在被窝里哭了起来。“我想站起来啊！”她喊道。于是，3个孩子想尽办法把她挪到了屋外，听她说了许多话。她享受着阳光，回忆着年轻的模样，幸福地睡了过去。“不要叫醒我！”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前年冬天躺在病床上的阿达丽不就是那一天的祖母吗？身上插满管子，吃喝拉撒全不由自己，一只地上爬行的蚂蚁都成了她羡慕的对象，就连去菜市场买菜的寻常事件都成了难得的回忆……然而她又是多么幸运啊！望着眼前两个稚嫩的孩子，阿达丽悲喜交加。弟弟依偎在姐姐的怀里，姐姐凭着记忆和猜想告诉他某个人是谁，和我们有哪些关联。说话间照片里那些还活着的人、已经逝去的人、熟悉的人、陌生的人……一张张被埋葬了很久的脸，一段段被遗忘了很久的岁月，在两双小手的触摸下一下子鲜活起来。照片里那些被定格的花草、树木、桌椅、玩具、公路、河流……瞬间引出了一个个寻常又难忘的故事，在阿达丽的脑海中尽情地翻腾。
“别忘了你是读书人！”
“别忘了你最初的梦想!”
“……”
阿达丽记起了家人叮嘱过她的话，最终她没有出走，而是安静地走向书架。
“没有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
阿达丽如饥似渴地读着久违的书，她在字里行间嗅到了青草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感到了厚重的生命力朝她奔涌而来。哦！那些被忘却的日子又清晰了，那些奔跑在田地间的女孩子又回来了，那个成天嚷嚷着热爱写作的阿达丽又回来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写道：“……此刻我仍有爱和梦想，所以我依然年轻！后半生就把我的名字深深地写进人间吧！”
四
起风了，太阳有些烈，阿达丽彻底脱离了回忆。那群鸟儿也各自道别，飞往自己的天空。一对乌鸫鸟衔着枯枝飞向一棵百年老构树，原来它们的窝就搭在树的最高处，非常隐蔽，非常安全。阿达丽总觉得树上住着一位长命神，她自己则是个朝圣者，她抚摸过的每一片叶子都是藏着六字真言的转经筒，每次朝圣完后她就拥有了走向医院，走向复查之路的勇气。
“老构树的根一定扎得很深，这样它才能抵御风暴，保护自己身上的叶子、花朵和果实，才能为借宿的小动物们以及乘凉的人们撑起一片天。”
“倘若一个人没有健康的身体，沉静的灵魂，如何给予身边的人实实在在的安全感呢？”
“热爱生命!重塑生命!”
阿达丽虔诚地念叨着，在冥冥之中她领会到了神示般从四面八方传递过来的生的奇迹，生的指南。她坚定地跨过最后一排鹅卵石，身后有一只小松鼠从浓密的叶子中间探出头，神秘地望向远方，那里是公路，是医院，是群山，是行人……是阿达丽即将途经的茫茫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