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煜
情感不仅是个体的感官反应,还具有一定的社会性。新时代以来,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守正创新,强烈的民族情感内驱力既调和了影片的审美与娱乐,又规避了内容与表达是“两张皮”的弊病,擅长在烟火气中书写对社会的思考。电影《海的尽头是草原》改编自20世纪60年代“三千孤儿入内蒙”的真实事件,本片敢于触碰难题,直面现实生活中的痛点,冷静克制的影视创作方法不但勾勒了一段充满悲欢离合,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而且促使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一、大爱与小爱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是白居易对琵琶女高超演奏技艺的称赞;“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这是杜甫对管乐声和弦乐声连绵和谐的颂扬。如果放在《海的尽头是草原》上,则是人间大爱与亲情小爱分布得错落有致,相得益彰,犹如一米阳光洒落在了海平面,处处弥漫着温暖气息。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强调共情能力,简而言之,就是要求不同经历、不同区域、不同民族的人民能够跨越年龄和性别的差异,做到将心比心,以己度人。从人间大爱来看,《海的尽头是草原》充盈着责任意识与家国情怀,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遭受严重自然灾害,大批南方孤儿面临生存危机的紧要关头,内蒙古自治区党委主动请缨,贯彻“接一个,活一个,壮一个”的原则,为成千上万的稚嫩面孔提供了成长乐土。面对这群从南方远道而来的孤儿,草原人民喜不自胜,没有丝毫排斥,救助站随即开展工作,召开村民大会,要求有收养意愿的人家必须征求孩子同意,杜绝恐吓和强迫。糖果、玩具、小马……草原阿爸与额吉努力与小孩们拉近距离,为他们打造别具一格的百草园,用今天较为时髦的语言来说,这是一场独属于大人与小朋友之间的双向奔赴。在以往影视作品中,进入大众视野更多强调的是汉族对边疆少数民族的帮扶,比如《彝海结盟》,刘伯承与小叶丹结为生死兄弟,给予了彝区人民饮食、医疗、军械等全方位的帮助;又如《最后的马帮》,为克服艰苦恶劣的自然条件,保障独龙族兄弟的基本生活,政府派出的马帮用脚步丈量通往独龙江之路,用坚韧不拔的行动诠释民族团结。《海的尽头是草原》则另辟蹊径,表现的是内蒙古人民对汉族儿童伸出援手,向世人展现了上海与内蒙古之间山高水长的手足之情,这不仅是草原额吉含辛茹苦半世纪的镜像表达,更是中华民族同甘苦,共患难的历史丰碑。
从亲情小爱来看,导演通过个体窥探整体,将目光聚焦到了萨仁娜与杜思珩身上。初到草原的杜思珩极度缺乏安全感,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无法理解的蒙语,她孤独害怕,眼神中充满着畏惧,萨仁娜用温柔善良的人格魅力逐步获得了杜思珩的信任,让她放下戒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萨仁娜将这位南方姑娘视如己出,悉心抚育,当杜思珩想方便时,萨仁娜立即请人来为她挖了一个小坑,并在四周固定上围栏,让她安心上厕所;当杜思珩不习惯当地食物,肆意浪费奶豆腐时,萨仁娜没有生气打骂,而是耐心教导,哥哥那木汗及其朋友甚至捡起来继续吃,并笑着告诉额吉不能浪费粮食。更重要的是,为了保障杜思珩上学时的安全,萨仁娜不仅交代哥哥要好好护送妹妹,而且自己亲自陪读,努力学习汉语,时常满脸笑容,正如一家四口坐在土堆旁,萨仁娜用并不流畅的汉语配合手部动作,告诉杜思珩全家都会永远爱她。
尔冬升导演讲故事的“火候”足以让他传递伦理温情与人性良善,《海的尽头是草原》回顾历史,述录普通百姓故事,善于抓住容易产生矛盾和割裂的敏感点,让人物关系回归到纯粹性和包容性,用人间大爱串联家庭小爱,形成了为剧里角色、剧外观众提供情绪价值的情感共同体。
二、消失与存在
近年来,我们的文学艺术作品开始更多地涉猎到生与死的题材。在急剧变革的时代,余华用沉着平实的笔触描绘了福贵的坎坷命运,将生活的不可捉摸与存在的意义表现得淋漓尽致;《烈日灼心》中辛小丰从注射到断气的每一组镜头,无一不令人头皮发麻,后脊生凉,强化着屏幕内外对死亡的恐惧。《海的尽头是草原》在面对生死话题时,极力凸显人间烟火的真实质感,回避单一怜悯式视角,处处渗透着人与人之间的生活情意。
罗伯特·麦基认为:“上扬/失落结局,即一种既包括正面又包括负面的看法,是最完整和现实的生活。”《海的尽头是草原》的前半部分温情柔美,给人一种“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氛围感,后半段则因杜思珩的倔强离开,那木汗为救妹妹反被流沙吞没而陷入了无限的悲痛与懊悔。不同的是,造成这种哀痛的出发点是奋不顾身和义无反顾,为此成就了主旋律文艺片最显著的美学追求——治愈精神。当杜思珩与马正元误入流沙,手足无措时,哥哥那木汗及时赶到,拼尽全力将妹妹和马正元从沼泽中拽了出来,用自己宝贵的生命给予了他人活的希望,那木汗的骤然离世也因此成为亿万观众心中的意难平。结束那木汗的葬礼后,阿爸和额吉架着马车离去,孤独无依的杜思珩满含泪水,跪在地上祈求原谅。此时阿爸和额吉虽然悲痛万分,但依旧坚守承诺,没有抛弃和遗弃,而是让她改用那木汗这个名字继续生活。萨仁娜与丈夫的宽容最终坚定了杜思珩扎根内蒙古的信念,承诺一生不再离开草原,这也为后续在内蒙古结婚生子,以及老年时期见到亲哥哥后,表明不再返回上海而埋下了伏笔。驱使杜思珩这次思想上迎来重大转变的不仅是发自心底的愧疚,更重要的是对抚育自己长大的萨仁娜一家的认可,流露出了对家庭亲情以及异乡民族文化的完全认同。
“夫礼,死生存亡之体也”,无独有偶,电视剧《待到山花烂漫时》将镜头聚焦于解放战争晚期,在炮火弥漫之际,用两个孩子的成长故事,诠释着“两岸一家,血脉相通”的主旨,用浓郁的家国情怀征服着观众。《海的尽头是草原》中对生与死的表达,虽不如战争时期狼牙山五壮士那般视死如归,但却是内蒙古人民肩负社会责任,为国分忧的一枚勋章,是中华各民族之间风雨同舟,守望相助的珍贵记忆。
三、煎熬与救赎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没有恢宏壮大的场面,然而剧中小人物的心理状态却呈现出了人生的波澜壮阔。《海的尽头是草原》同样表露人物内心的煎熬与痛苦,透过荧屏,杜思瀚、杜思珩积极寻找自我救赎路径的同时也让观众共享自我疗愈的力量,相信人性的回归。
光阴似箭,岁月如歌,时间是一剂无形的良药,总在治愈生活给我们留下的肉体与心理创伤。就《海的尽头是草原》而言,有两处明显的伤痕:一是杜思瀚与亲生母亲对杜思珩的愧疚,为完成母亲的遗愿,杜思瀚在生命尽头时开启了一段心灵的朝圣,前往内蒙古寻找失散60余年的亲生妹妹,希望能亲口告知当年的情况,求得原谅。二是杜思珩对哥哥那木汗和萨仁娜夫妇的内疚,爱的尽头是包容,阿爸伊德尔让杜思珩改用那木汗这个名字,无异于给予了她一张精神创可贴,为她心灵的填补以及自我救赎提供了条件。情感共同体的建构讲究起承转合,不论是角色之间的矛盾纠纷还是误会化解都具备层层递进的特点,杜思珩性格里的那份执拗来自于幼年经历,亲生母亲的选择性放弃给她心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因此这个心结在长期困扰她自己的同时,也困扰着原生家庭和伊德尔一家,要想疏解,并非易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哥哥那木汗虽不善言辞,但温柔细心,将所有关爱都化在生活的点滴细节之中,摘花哄哭闹的妹妹,手把手教妹妹骑马……甚至在最危险的时候果断舍弃自我生命,给予杜思珩活的机会。如此一来,后续杜思珩沿用那木汗这个名字,安心守护草原,凸显人与人之间和解的戏码才更为顺畅与合理。
60余年的心灵煎熬,最终让进入生命倒计时的杜思瀚踏上了寻找亲妹妹的救赎旅程。影片在表现这一过程时还散发着浪漫气息,时常巧用写意镜头来传达编导的美学观点,渲染生命意义。在电视剧《让我听懂你的语言》的第8集中,有一组广阔无垠的湖畔稻田镜头,这组画面由远及近,色彩素净,以蓝、绿等冷色调为主,玉儿香在田间辛勤劳作表明她放下了过去与徐远达的恩怨,努力生活,积极向上的人生观。杜思瀚与杜思珩这次阔别数十余年的见面同样如此。片尾,杜思珩搀扶着年迈的额吉,一众人眺望远方,上海与草原在此刻同屏定格,为这场跨越时空的邂逅画上了一个圆满句号,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被完美地镶嵌在一起,情感表达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比山更高的是人格,比海更深的是人间大爱。19世纪的美国工业兴盛,物欲横流,在大多数人沉湎于纸醉金迷之际,梭罗来到瓦尔登湖畔独居,用朴素优美的笔触描绘自然,窥探内心,让精神信仰得到了自我完善与升华。
《海的尽头是草原》这类主旋律文艺新片,完全摆脱了钢筋混凝土气息,既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关注伤痛者的心理创伤,又具有牵动人心的大爱力量,在抚今追昔的过程中获得了更多层面的情感认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