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琼
清明节，又一个好天气，女人的内心却泛起一种淡淡的忧伤。当看到院子里那棵滇朴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想起前年清明前夕，与男人一同种下滇朴树的情形，想到刚上大学的女儿，就像这株滇朴树一样茁壮成长，她伤感的情绪才得以稍稍平复。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屋里屋外忙活，而是上上下下精心打扮了一番——梳洗了头发，盘上了发髻，还特地戴上了那枚粉红色水晶蝴蝶发夹。发夹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璀璨的光芒，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花间自由自在地飞舞。发夹是男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很少戴它，唯恐一不小心就将其弄脏、弄坏，所以一直将其珍藏在卧室的书桌里。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才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置于手心，感受它的温度，细细回味与他生活的点点滴滴，生活才多了些盼头。
她刚想起身去镜子前看看自己打扮后的样子，就听到老人从隔壁屋传来的呼唤声。她急忙跑过去，为老人穿上衣裤，照旧为她揉关节，动作娴熟而自然，像个经验丰富的医生。老人年轻时行事果敢，利索能干，针织、刺绣、烧饭、做菜、农活，样样在行，可偏偏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守就是大半辈子，本以为儿子成了家，就可以好好享享清福了，可又落下了类风湿性关节炎的病根。
女人嫁进这个家20年，老人也患病整整20年，听老人的唠叨，与为老人穿衣揉腿一样，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揉捏的力度不重不轻，刚刚好。随着疼痛感的减轻，老人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她缓缓睁开双眼，心疼地看着女人，就像端详襁褓中的孩子。
当看到女人精心装扮后越发温婉美丽的样子，老人心中莫名地增添了些许酸楚，忍不住开腔道：“我儿子在的时候，你不打扮，我儿子走了，反而打扮成这个样子，这是打扮给谁看的？”自从女人嫁进这个家以来，老人像今天这样数落她，还是头一回。她的眼角闪过一丝委屈的泪花，嘴唇微微嗫嚅了一下，想解释点什么，又唯恐一不小心就刺痛老人那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勾起她好不容易才慢慢淡化的伤心记忆，便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知道，最近这几年，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男人的离世更是让她饱尝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曾一度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如若不是巴望着孙女早些长大，老人或许早就撑不下去了，她不能再让她遭受任何打击。女人强忍满心的委屈，继续帮老人揉捏关节。
女人悄悄看了老人一眼，当看到老人两鬓的白发、佝偻的脊背和皴裂的双手时，心中不觉又泛起一丝疼惜，方才的委屈瞬间消失殆尽。“我儿子已经走了快两年了，你还年轻，可以寻思着再找一个合适的人，不要为我这个糟老婆子耽误了自己。”老人的目光，老人的神情，与老人说这句话的语气一样，出奇的平静，就像风平浪静的海面，没有一丝涟漪。可女人知道，老人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隐藏着波涛汹涌的内心。“妈，我的心思你还不懂吗？”自打女人嫁进这个家的第一天起，老人就把女人当亲闺女一样看待，女人的心思，她懂，但当听到女人这句不假思索、没有掺杂任何掩饰的回答，她的心还是微微震了一下。老人抬起头看着女人，想起这20年来，女人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一种强烈的歉疚感顿时涌上心头……
午饭过后，女人为老人倒了一杯水，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悄悄进入里屋，拿起她前两天偷偷置备的纸钱，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没曾想，这一切，都被老人看在了眼里。“闺女，早去早回呀！”刚刚走出10来米，老人关爱的话语就从身后传来。她边挥手同老人道别，边微笑着回应道：“妈，放心吧！”
公公的坟墓坐落于距村子两里地开外的一个山坡上，这是同村族人的坟山。刚翻过山脚，女人就远远看到公公坟冢旁边的那株滇朴树上拴着的五色纸钱，像彩色的丝带，迎风飞舞，显得格外耀眼。这样的景象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缘于虽然男人一生平凡无奇，但群众对他的景仰很深，这些年来，因钦佩男人谦虚稳重的处世风格，感激他一心为民的崇高品格，自发为公公上坟，以表达对男人崇仰之情的人越来越多；意料之外是，男人离世了，人们依旧延续着为公公上坟的惯例，让人为之动容。
特别是当看到滇朴树又被人为修剪得更加齐整好看时，她的内心更是平添了些许欣慰。相较于其他树种，生活在云岭大地的老人、男人和她，以及全村人，都对滇朴树有着不可名状的钟爱，公公逝世后，老人特地在他坟冢旁种下了这棵滇朴树，与公公相依相伴。她知道，在老人的心里，这棵滇朴树，不啻是单纯意义上的树，更是代替老人为早逝的爱人遮风挡雨的替身。她信步走到坟前，虔诚祭拜，并在滇朴树上拴上纸钱，默默祈求公公的在天之灵，庇佑婆婆身体安康，女儿学业有成。
祭拜完公公后，女人起身，细细打量着那些纸钱，一种欣慰而自足的感觉溢满她的心间，许多往事也情不自禁地浮上心头——那年冬天，男人在丈量一户村民的6亩多旱地时，前前后后丈量了3次，仅来来回回往返征地现场的路程就多达10余公里。第一次测量结束后，这户被征地村民提出异议，认为量少了0.2亩。男人二话不说，当即进行复测，测量结果与第一次完全一致，可这户村民还是不服气。男人当机立断，请村组干部、村民代表、测量队员和该征地村民一齐复核，与前两次的测量结果分毫不差，最后村民心悦诚服了。
那天，男人的双手由于长时间暴露在寒风中，红肿麻木，长满冻疮，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正常伸展。她当时埋怨他过于较真时，他那句“做人要对得起良心，工作要经得起检验”的话语，不知不觉间也成了她的人生信条。为了兑现这个简单质朴的承诺，男人二十年如一日，不知疲倦地奋战在基层一线，没有半点怨言。苦得，实在，就像云岭大地上生长着的滇朴树，无惧风霜，傲然挺立，为这片广袤土地增添一抹盎然的绿意，是乡亲们对他的至高褒奖。
看着公公坟头的纸钱，想到男人离世后，乡亲们给予她们一家人的关照，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赶到儿子的坟头，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大地上，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隐隐的热气。她全然不顾身体的疲倦，轻呷了一口水，便悉心清理坟头上的杂草。由于孩子刚出生就不幸夭折，依习俗不能入葬祖坟，所以葬在距离宗族坟山五里远的这座山坡上——那年春节前夕，正当她们一家人沉浸在又一个孩子即将降生的喜悦中时，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让喜悦之情被撕心裂肺的痛楚所取代。得知两户村民因宅基地问题引发纠纷，互不相让，纠集了近百人对峙，一场大规模群体性械斗事件一触即发，男人二话没说，就匆匆赶赴事发现场。直到天黑，也不见男人回来，她担心他出现意外，汗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冒。当腹部一阵紧似一阵地疼起来时，她意识到可能发生早产，紧张的情绪更是将她裹挟。男人没在家，老人行动不便，漫天飘飞的鹅毛大雪将通往乡卫生院的五里小路阻断，危急关头，除了在家生产，别无他法。身为乡村医生的她，有为邻近村落危急产妇接生的经验，那天，她在老人的帮助下，克服重重困难，生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小男孩，可是由于不足月，任凭她们怎么努力，即使男人成功调解完纠纷回来后，及时将孩子送往医院抢救，也没能保住这个刚刚出生的小生命。
自此以后，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男人和女人也一直生活在自责中。他们的痛苦与忧郁，从他们相较于同龄人更显苍老憔悴的脸上清晰可见。这10多年来，他们把对那个刚刚出生就夭折了的小生命的爱意和歉意，统统寄托在了女儿身上，一家人日子过得虽不宽裕，但却过得充实丰盈。女儿亦明白他们的艰辛不易，从小乖巧懂事，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在朝着他们企盼的方向努力，就像山顶上那株生长茁壮的滇朴树，遒劲挺拔，鲜有弯曲。女儿虽是个女孩子，但性格坚毅果敢，像极了男人，更是让女人为之欣慰。男人留给她的，除了群众的好口碑和那枚美丽的水晶发夹，还有女儿这件贴心的小棉袄，有女儿陪伴，即使再难熬的日子，她的心里也阳光满溢。
想着女儿的好，想到最近几年，她们村群众的生活蒸蒸日上，村庄面貌焕然一新，邻里纠纷越来越少，社会治安越来越好，荣获全国文明村、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村、全国民主法治示范村等荣誉，这既得益于上级有关部门的关心关照，也得益于男人、镇村干部，以及全村群众的共同努力，她的内心得到些许慰藉，稍显崎岖的山路，也变得不那么难走了。
登上山顶，那株葳蕤繁茂的滇朴树赫然呈现于她的眼帘。前年清明节，男人同她一道为儿子上完坟，特地带她登上山顶，鸟瞰家乡全貌。他告诉她，这棵滇朴树比他还年长十几岁，它目睹了家乡的发展变迁，还将见证家乡新的腾飞巨变。她还从他口中得知，经过反复论证，层层审批，上级决定在他们县兴建一座大型水库，包括他们村在内的几个村，都被划为了淹没区。
“如果可以，哪天我不在了，就把骨灰撒在这里，好好陪陪我们夭折了的孩子，也好好看看这片生养我的土地。”没曾想，他半开玩笑的一句话，竟然一语成谶。两个月后，男人在赶往水库征地拆迁现场的路上突遇车祸，不幸离开了人世，没有留下一句多余的话语。她不顾亲友的劝阻，遵照他的意愿，将他的骨灰埋在了山顶这株滇朴树下。
女人轻轻摸了摸头上戴着的那枚水晶蝴蝶发夹，想起前年生日那天，男人为她戴上发夹的样子，泪水不觉溢满双眼。她轻轻摩挲着滇朴树，把对男人的爱恋与思念之情，寄予无声的祈祷里。
走到山边，环视家乡的山山水水，一种别样的情愫，像一股清泉涌入女人心田。男人那句滇朴树将见证家乡腾飞巨变的话语，不觉又浮上脑际。他对这株滇朴树、这座山、这片生养他的土地爱得深沉，她亦然。
女人赶回家时，天色渐晚。在院门口等她的老人，一看到她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唤了一声：“孩啊，可回来了！”她应了一句：“妈，我回来了，饿了吧，我这就回屋做饭去。”
晚饭时，老人冷不丁冒出一句：“别看我年纪大了，心里可敞亮着呢，清明节，先人要祭奠，我们娘俩，不，是娘仨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霎时，一股暖流在她心头涌动。
她凝望着老人痴痴地笑了。那一刻，老人额头上深陷的皱纹，都在欢快地跳跃着。院里那棵滇朴树，也和着春风的节拍，踏着春天的韵律，欢快地跳跃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