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花潮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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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刀杆,与风语

刁丽俊

去腾冲滇滩联族村观看传统的傈僳刀杆节。72把钢刀,刀刀入扣,架起21米高的刀杆。

刀杆直入青天,冷面刀锋,吹发即断,鸟雀望而逃逸。

余海洋、余应学、蔡熊明、蔡金保、余海山、麻根文6名“香童”,着蓝色短装,挂彩色绒球项圈,膝盖下套白色吊筒布袜,赤脚。他们即将上刀杆。

仰望高空,刀杆之上,风起云涌,旌旗翻卷。在风的起舞中,刀杆似一个天梯伸进乌云。乌云在旌旗间穿梭,他们的眼睛生出眩晕感,天梯之上,对于观众是一个只能想象的世界。

先是余应学,接着余海山依次踩上钢刀。刀刃朝上,寒光注视着那双长着茧子的脚掌,腿侧斜,脚掌与刀刃纵向平行,而非拦腰直上,同时,手也由内向外扣住刀刃。几十年的生死与共,刀刃与手脚似乎有了默契,两人灵猴一样攀上杆顶,将早已插好的5杆彩旗向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抛去。接着他们在高空默念:腾冲市滇滩镇联族村水城小组余应学(余海山)以我的勇敢祈求,保佑我联族村傈僳族人吉祥安定,风调雨顺,免灾免难。

他们在高空变成两个蓝色的点,下面的观众,心提在嗓子眼,仰望着、等待着。

风在耳边拂动,再灌进耳,他们相信自己的心愿已完成了与风的交接,身体像鸟一样轻。

他们依次下刀杆。蔡熊明、蔡金保及麻根文、余海洋再依次上刀杆。

刀杆队的师傅麻占生今年71岁,28岁成为香童,曾上刀杆40年。早在2013年,他就被县文化局列为非遗文化传承人。20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水城还没有楼房,冬天的寒霜铺在枯草上,他一身单衣,短裤只到膝盖,一大摞藤篾圈子箍在腿上,赤脚踩着白霜。他身后是两排竹篱笆和竹篾笆房。这个时候,他像是一株挂着残霜的包谷秆,带着泥土的朴素。

但二月初八的刀杆节一到,他马上变了一个人,我还没有从惊异中回过神来,他就身形灵巧、生龙活虎地蹿到了杆顶。他曾说,联族村5000多傈僳族人,香童生老病死,新老交替,但人数几十年不变,基本维持在五六个。甚至他初当香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上刀杆,下火海,他独上独下四五年。而在他之后成为香童的人,也已先后离世。他还说,傈僳族上刀杆,是为了纪念三征麓川的王骥。

滇滩有个王骥庙,边境上的人,都把王骥敬作英雄。每次上刀杆和下火海前,所有香童都要在麻师傅的带领下祭祀王骥,焚烧代表王骥坐骑的“飞天甲马”,上刀杆和下火海之时,也要在包头里别上飞天甲马,请王骥赐予力量。

今天的滇滩,在中缅边境最前沿,滇滩口岸对面就是缅甸克钦邦第一特区板瓦,而在400多年前的明代,伊洛瓦底江以西的土地,属于明朝治下。

王骥是永乐年间的进士,本是文官,却善骑射,官至兵部尚书,封靖远伯。他在边关征战7年,保境安民,边民几百年来都把他当作保护神。

烽火狼烟,曾长久地覆盖着这片土地,保山历史文化中所记录的史实,将我带回那段令人感到疼痛的岁月。明正统三年(公元1438年),麓川平缅宣慰使思伦发之子思任发叛乱,大肆烧杀边民,沐英之子沐晟率军至金齿,后死于上江(今芒宽)。正统六年(公元1441年)正月,朝廷命兵部尚书王骥率15万大军征讨。大军兵分两路,东路军攻镇康、孟定,主力西攻上江,趋腾冲。11月,主力在上江包围敌军,乘大风烧毁敌营,斩敌5万余人,沿江追击越过高黎贡经腾冲出麓川,与东路军会合,又歼敌数万。思任发及其子思机发败退勐养(今缅甸克钦邦香柏城)。正统八年(公元1443年),王骥统士兵5万、“发卒转饷”50万人二征麓川,直抵勐养再败思氏,“缅人执思任发来献。思机发在勐养屡次遣使入供谢罪并求罢兵,不准”。正统十三年(公元1448年),王骥率兵15万三征麓川,大军经永昌、腾冲,沿大盈江而进,至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思机发军队设栅于西岸拒守。明军造舟联为浮桥,渡江拔其栅,攻至“去麓川千里”的孟邮海。此时,思机发已逃匿。王骥与思机发少子思禄发相约“立石表誓”于金沙江上:“石烂江枯,尔乃得渡。”

滇滩的傈僳族在王骥率军作战过的水城修建庙宇,名为“三崇神祠”,并塑王骥父、子、婿三人像,世代拜祭,几百年不绝。每到二月初八,傈僳族民众就烧起炭火,竖起刀杆过“刀杆节”,纪念王骥保境安民的功勋。

据说,1992年以前,滇滩刀杆队使用的是木刀杆,每年扎一次。木刀杆高6丈,插36把刀。现在的铁刀杆21米高,插72把刀。为巩固边防,王骥在滇滩、古永、明光、大塘等要塞设置了36兵站72哨卡,他一边镇守边关,一边率将士指导边民屯田发展生产,极大地提高了边地人民的生产生活水平。

才踏入滇滩的土地,荒凉就迎面而来。油菜花不是成片栽种,只是刺绣一样点缀在荒田荒地里,反而显出明亮活泼。只有充足的雨水才能滋润出的树木形成绿的屏障。山势蜿蜒,老远,就能看到姊妹山的奇秀山峰。联族村3个小组——水城、烧灰坝、棋盘石是最靠边界的村寨。这片僻远的边关古隘,几百年来沿袭上刀杆下火海的习俗,自有它的理由。对这片平时很少有机会到达的土地,我存在着强烈的探究欲望,于是约腾冲的张月和老师带我和摄影师范南丹去。

我们往姊妹山方向走。张老师说,明王朝于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6月设立滇滩巡检司。万历年间设滇滩隘。徐霞客于明朝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某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到达今天的柞木树、烧灰坝、核桃园、淡酒沟、阿幸厂。到阿幸厂听说前面姊妹山常有野人出没,就没继续往前走。那野人其实就是姊妹山后的夷人,时常前来抢劫。

时间过了几百年,我们进阿幸厂的路当然与徐霞客走的路有很大改变。我们从滇滩街过麻栗坝,经燕洞、核桃园到达烧灰坝。当地蕨叶较多。以前这里种田地,要用蕨叶等烧制草木灰做肥料,是个适合烧灰的坝子,后来居住的人多了就叫烧灰坝。徐霞客到此时尚无此名。

春天的早晨,烧灰坝颇为冷寂,百余户傈僳人家的房子,立在一片冬天歇荒的荒地里。村中有很多人家还保留竹篾笆房。香童余海洋、余海山家的房子就在其中。61岁的余海洋年轻时候开大车拉料,后来在家种地,他最满意的事是4个孙子3个孙女都在读大学。

出了烧灰坝往棋盘石走,要经过淡酒沟和阿幸厂。徐霞客笔下很多好听的名字都沿用至今,这是我们的幸事,可以不费力地就沿着他的方向找到几百年前的村寨。淡酒沟如它的名字一样透着世外的清静和仙气,屋舍俨然,流水潺潺。阿幸厂因出矿石而在明清时期就有官方在此冶炼银、铜、铁矿。徐霞客实地观察后写道:“厂皆茅舍,有大炉、小炉。其矿为紫色巨块,如辰砂之状”。

从阿幸厂继续往姊妹山方向走,远远看见棋盘石村藏在半山间的树林里。我们苦苦寻找那个刻着棋盘的“棋盘石”,它藏在几棵大树撑起的阴凉里。至于为什么叫棋盘石,有人解读说王骥的军队曾在姊妹山下殊死血搏,当地的傈僳族、汉族民众也并肩作战,驱敌于姊妹山北,后来王骥命匠人在一块大青石上刻一棋盘,并挥剑书写“傈汉一盘棋,边庭永固”字样于棋盘右侧。棋盘石寨名因此而得。

从烧灰坝到棋盘石,隐秘狭窄的水泥路很少碰到人。年轻人过完年就到外省打工了,偶尔只有放羊人在高坡上像我们望他一样望着我们。然后就是怒放的杜鹃,毫无遮拦地站在山岗独享着春天。如果不是我们满心欣喜地给它拍照,估计这个春天它都没见过人是什么样子。

就是这样极边之地的傈僳寨,只要二月初八到来,最重要的事就是上刀杆,与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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