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
我和朱庆财15年前就认识了,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我们似乎认识很久了。15年间,我们见面最多不超过5次,每次他都出乎预料地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又消失了,好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一样。其实我知道他都干什么去了,不是在教书,就是躲在他的小屋里读书、玩茶,或者是跑到藏区杳无人烟的荒野里徒步去了。每次看着他一袭黑衫、长发披肩、清癯孑立的远去背影,我都不由地想起苏轼《后赤壁赋》里那只横江东来的孤鹤,“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舟远引,不知所终了。
真是红尘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呵。
这就容易理解他画面上氤氲的洁净清寒的气息了。他的《香巴拉人》系列、《净界—雪域》系列、《生息之地》系列、《南国诗—冬天里的春天》系列,无论人物、草木,或者山河,都喜欢用纯净的颜色铺排。白,蓝,绿,高雅灰,是雪域高原上夕照金山的明光,是春风绿过江南的温柔,是千年冰峰上霍霍升腾的清寒。艺术史上,能在画面上创造出“洁净”高格的画家,中国有倪瓒,西方有莫兰迪,寥寥数人而已。朱庆财当然在这个文脉之中,得活源,取馨香了。更深层的原因也许是,朱庆财长年背对人间烟火,埋首中华正典,心无旁骛,问道养心,于道于艺,多有悠然心会。实际上,中华文化一直存有洁净的精神传统:在儒家,是“洁净精微,易之教也”;在道家,是“涤除玄鉴”;在佛家,是“一心澄明”,是“大圆镜智”。讲的都是身心澡雪,涤除我执情欲、名利、知识的污垢,达于人迹罕至、清寒明通的境界。
“洁净”是朱庆财绘画气质的一端,另一端则是“精微”。看看他刻画香巴拉人身上服饰纹样,一方菱格,一朵团花,一曲烟云,颜色、形态、质感,那种细针密脚,那种穷极工巧,真让人啧啧称奇。还有他笔下北方的深秋包谷地,枯黄的枝叶,粗线条穿插密织;南国湿润空气中的林木冠影,全用温润浅绿的纤线、碎点交叠萦丝,一点一线,一笔一画,显然倾注了十足的耐心与热忱。画面细节的“精微”,只能是源于创作者波澜不惊的凝定的心性。执于一事、一物,一门深入,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曲径通幽。这一点,对于熟悉朱庆财的人来说,并不会奇怪,他天生好像就是专为某件事而来的,比如吃饭,他只爱几样菜蔬,瓜果只吃核桃,只喝茶,然后就是读书、画画,生活简单至极,却也凝定至极,精诚至极。我曾和他开玩笑,戏谑他的单调生活:“你不知道柳宗元写的‘小石潭’吗?寂寥无人,凄神寒骨,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所以连柳宗元都不得不赶紧逃离。
他笑笑。依然故我。
些微抒情的调子、极高的地平线、厚涂的衣饰褶皱,看得出来他的绘画有何多苓与怀斯的影迹。然而细细推究,他成熟风格的油画,全然是中国化的情味和气息了:高天厚土间纯色大块面上的数痕五彩经幡,刀刮笔写,“逸笔草草”,甚得中国文人画的写意旨趣。《生息之地13号》一江两岸的构图,尤其是远景上一抹清润的淡蓝,再一痕若有若无的远山,完全是倪云林山水的情味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绘画,基本上把主体景物压缩在三分之一的前景上,进行质实谨严的笔触雕塑,然后中远景是大面积留白,草木、人物,皆朝向一片浩渺的空明。
以形媚道,得意忘形。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是隐者朱庆财,在红尘中向生命远景的一次次悄然凝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