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虹

离开故乡曲靖市珠街已近40年。这40年里，我每年都要和爸妈回去很多次。尤其是清明前夕，要回珠街上坟祭祖。

家族的祖坟在珠街董家村圆角山，山属乌蒙山系。这里被称为八塔——有8座形状不一、相依相伴又相互独立的丘陵状土堆高台。家乡人对这几个高台早已熟视无睹。它们外表普通，其貌不扬，紧依着董家村。民间传说古时土台堵在村口，人们进山出山极为不便，就想从中开辟一条路。路开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白天将路开出，一夜过后，这些土堆又合拢了。后来出现了一位仙人，用金犁头开出一条路来，从此，才有了进山的通道。

八塔的踪迹，散落在史书与乡野。

清代《南宁县志》记载：“八塔台在城东，府治，汉诸葛武侯建以镇地脉。”《乾隆沾益州志》中也有记载：“八塔，州东南三十里，五台山下，每塔高数尺，其砖石皆有古符篆字。”而民间也一直流传着诸葛亮南征至曲靖南盘江流域七擒孟获，为镇地脉，在此建塔的传说。

珠街的八塔，土台之上是否真有过塔，这些疑问早已成为时间的谜语。但对八塔的研究，自20世纪70年代正式开启。

据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曲靖市文物管理所相关资料记载，1977年云南省文物工作队来到曲靖，在当地文化部门的配合下，将8个土堆分别编号，并对其中破坏较大的一号堆进行了抢救性发掘清理，证实这是一片古墓群，由一层叠一层的古代墓葬千百年堆积而成。

首次发掘时，村民都跑来看热闹。幼年的我跟着去看，见一些人安静地蹲在红土地上，有的戴着帽子，有的架着眼镜，专注地拿着工具小心地刷刮。我们都觉得很稀奇，不敢喧哗。

王启国老师《曲靖八塔台等墓地的发现与初步研究》显示，1978年至1982年，专家对二号堆先后进行了6次发掘，清理青铜时代墓葬348座，出土随葬器物1500件。2015年至2016年，对2号堆进行第7次发掘，清理青铜时代墓葬343座，出土各类随葬器物485件（套）。7次发掘共清理青铜时代墓葬691座。墓葬形制分为封土墓及非封土墓，出土随葬器物近2000件。墓群类型多样，交叉堆积，代代延续，形成极为特殊的现象。从时代跨度分析，其形成时代大体在战国早期至汉代晚期。

2006年5月，八塔台古墓群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为保护八塔，在周围圈了铁栏杆，种了杏树、板栗树。

墓葬主人的身份引起了人们各种猜测。2018年4月16日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探索·发现》栏目专题播出《八塔台古墓探秘》纪录片，出土的青铜剑上神秘的蛙人图案以及剑鞘繁琐镂空雕刻所展示出的高超铸造工艺，让专家震惊，它证实在八塔台生活的古人已经掌握了冶铸中的范铸法，可与中原铸造技艺相媲美。节目播出后，更多埋藏于岁月深处的故事渐为世人所认识。

据高洪雷《另一半中国史》记载，公元前3世纪，当时还是周王朝的一个诸侯国的秦国逐渐强大并向四周快速扩张，威胁到了北方甘青草原的氐羌族，迫使氐羌人南迁。《后汉书·西羌传》记载，氐羌人从西北向西南的整个迁徙过程持续了一百多年，其中一支顺岷江、金沙江进入云南，他们就是劳浸、靡莫部族。战国时期，楚威王派庄蹻率兵进入滇地，建立滇国。庄蹻得滇，“欲报归”，然而秦国南侵，已占领楚巴、黔中郡，断了他的后路。庄蹻和他率领的两万余名将士，只好留下——“变服，从其俗，以长之。”《史记·西南夷列传》载：“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浸靡莫，皆同姓相扶。”何耀华《云南通史》载，滇国版图，其东北部即今曲靖市。草蛇灰线，伏笔千里，青铜扣饰等出土文物清晰昭示，劳浸、靡莫部族就是八塔台的故主。留居滇地的楚人，与当地女子通婚，带来了楚国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生活方式，共同创造了以青铜器为代表的灿烂古滇文化。从八塔台发掘的老虎与狐狸形象的圆形青铜扣饰，佐证了劳浸、靡莫部族带来了深植骨血的游牧文化，最终与土著文化相互融合，形成了复杂的神秘文明。这种文明有非常鲜明的地域特色，又与滇中地区青铜文化相近和吻合。

前年清明前，接连下了几天雨。我们去祭祖上坟时天放晴了，清晨阳光灿烂，碧空如洗，层峦明媚。地里麦子早已收完，天高地阔。阳光下，地里袅袅升腾起热气，紫气东来，气象万千。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壮观的景象，我脑海里瞬间蹦出一个词：热土。这个发现让我惊喜不已。两千多年前，劳浸、靡莫部族长途跋涉，正是发现了这方神奇的风水宝地，择定此地栖居。我仿佛看见先人们在耕种、狩猎、找矿、冶炼……欣欣向荣，生生不息，世代绵延。

流水缓缓，迢迢万里，千年光阴悄然回归，尘封的真相点点苏醒，历史不再冰冷沉寂。我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滋生一丝傲气与豪情。醉打山门，何枝可栖，我第一次清醒地思考，我究竟从哪里来，欲往何方去。

一直以来，我受《汉族移民入滇史话》影响，对南京情有独钟，还曾专门到南京柳树湾寻根，却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八塔古墓群。风吹草动，蛛丝马迹，两千多年前，劳浸、靡莫部族栖息于此，“魋结，耕田，有邑聚”。他们是我的先祖，我的根脉。就算我的先祖有一部分来自柳树湾，但我和我的祖辈们，血液里一定还流淌着一部分劳浸、靡莫的基因。我站在寂静里，感觉承接天地。墓葬隔着生死，隔着古今，先祖虽逝，但他们并未消亡，他们的生命基因以传承的形式，传达我辈。

山岗寂寂，四野空蒙。八塔台附近，是我们几个家族的祖坟。祖祖辈辈故去，都葬在这里，与八塔台的先祖归依一处，和谐地连成一片，融为一体，衔古接今，世代延续。

八塔古墓台黯然孑立，沐风雨，经四季，高而可仰，近而可亲，在丛林荒坡上，在古道西风中，默默诉说着远古岁月的故事。八塔台下掩藏的秘密，并没有完全被揭开，如此发达的古代文明，为什么没有发现任何文字。未开掘的6个堆，又会有怎样的印迹？许多密码，等待我们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