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章琼

学校图书馆虽不大，却有很多藏书，我喜欢到这个地方去。

那天，我去图书馆，看见一个小女生坐在窗下的长桌边读书，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恬静安然。记不清是多少次看见这女生了，这学期，我每次来阅览室，她都坐在那个位置。宽而长的桌子横在胸前，让她的身子显得愈发瘦小。

我走进书架之间的过道，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书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微黄的光，我有些迷糊——是时光染黄了书页，还是书籍浸透了光阴——不得而知。

一个男生来到我站的地方，我侧身让他走过，他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男生驻足在阳光里，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我坚信，这背影是幸福自由的。

我想起了自己的读书经历。

小时候，全城只有一个新华书店，是唯一一个能见到很多书的地方。所谓很多，也不过几个架子立在狭小的柜台里，稀稀落落摆放着几排书。走进书店，只能隔着冰冷的柜台远远地看那些躺在书架里的书。那时候我个子比较小，稍微比柜台高出一点，常常踮起脚尖把下巴放在柜台上，挨个读着那些书名，想象着封面下边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我不敢问书的价钱，更不敢请售货员拿一本下来看看，因为我常常遇见那些大人买书的情形。售货员总是趾高气扬没有好脸色，有人要看看书，那是绝不可能的，售货员往往极不耐烦地说：“看好了，拿下来就要买哦。”我是买不起的，当然还是不问为好，就隔着柜台看看罢了。

后来学校门口出现了许多地摊，摆满小画书，花上一分钱就可以看一本。一有钱我就坐在书摊边看书，尽管这些书又旧又脏，但能亲手翻开它们，且能读完里面的内容，已经很满足了。于是，我使劲地读。有一天读到《一千零一夜》里《三姐妹》的故事，特别激动。晚上躺在床上把这个故事讲给妹妹听，绘声绘色，没有落下一个细节。40年了，妹妹还记得我讲的故事。也就是在这些书摊边的小画书里，我读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初步接触到中国古典名著。

20世纪80年代后期，崇义街与公园路的路口开了一家“书林书店”。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三毛、琼瑶、金庸、古龙这些名字，也看到了以往从未见过的更为繁多的书名。书的封面变成了彩页，鲜艳漂亮。虽然书架还在柜台里，但老板态度和蔼，顾客要看书，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拿上拿下。老板是位老太太，我觉得她像一位邻家老奶奶。我喜欢三毛，想方设法到“书林”去看她的散文，但又买不起。虽然老太太从来没有厌烦我，但我也不好意思多看，心里总是不安。更重要的是“书林”的书价，可以比定价少一毛钱，这在当时已经是特别优惠了。存了一点钱，我就拿去买一本三毛的散文，相继买下了《撒哈拉的故事》《万水千山走遍》《梦里花落知多少》。有了自己的书，终于可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灯下慢慢读，再也不用担心时间流走而囫囵吞枣。记得那个夏天的傍晚，太阳染红了西边的云彩，我坐在自己家小阁楼的窗下读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莲的心事》，读完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新华书店的柜台撤掉了，书架向读者开放，架上的书也更多了，并且可以任读者自由翻阅。对于我来说，那真是天赐良机，想读书又买不起的尴尬终于可以解决了。于是我经常往新华书店跑。那时候看的大部分是散文，这本翻翻，那本看看。这样，售货员从未说我什么。那些看小说的就不同了，因为一直在看一本书，经常听见售货员提高嗓门提醒，看小说的别看了！那段时间，我读汪曾祺、余光中、林清玄、贾平凹、余秋雨……《昆明的雨》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书与自己竟然贴得这么近，于是，我对濡湿温润的昆明充满了向往。多年以后，当我踏上昆明的土地，我首先就去买了一串缅桂花，把它戴在头上。读《都江堰》，我体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民族精神，认识到一个散文写作的新世界。《黄河一掬》那刻骨铭心的乡愁，把“余光中”这三个字也深深刻在我的心里。

大学，我选择了中文系。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学校图书馆在我生活的城市是藏书最多的，我看到门头上“图书馆”三个镀铜大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在老师的引导下，我开始系统地读中外文学作品，对文学发展有了初步的认识。从《诗经》到郭沫若，从《论语》到《荀子》，从莎士比亚到关汉卿，从艾丝美拉达到安娜·卡列尼娜……马不停蹄，一路往前读。讲授东亚文学的老师引领我走进了日本文学。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大江健三郎总是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他们传统的“物哀”美学精神，让日本文学别具一格。教我们现代文学的老师则把张爱玲讲活了，我把能找到的张爱玲作品全都找来读。《金锁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香炉》，无不让我惊异，一个女作家的笔触可以冷峻如此。

大学毕业，我来到乡村学校教书。学校条件艰苦，自来水尚且没有，更别说图书馆了，那是不敢想象的奢侈。晚上，我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学生歪歪斜斜的字把我的眼睛熬出泪来，第二天早上起来，两只鼻孔全是黑的。周末回家，我哭着对母亲说不去乡下教书了，母亲问我要去做什么，我说要回图书馆读书。母亲说回不去了，然后帮我擦去眼泪。我揣着从生活费里挤出来的钱去“新知图书城”买书，一走进书店，那崭新纸张混合着油墨的香味瞬间治愈了我，我忘了煤油灯，忘了黑鼻孔。仅有的一点点钱买不了多少书，但慢慢下来，也存了一架子。

现在有了电子书，读书的门槛低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我更喜欢用手摩挲纸页，抑或是改不掉在书上写写画画的习惯，总觉得电子书有种生疏感。

合上书的时候，在我旁边驻足的男生离开了，前边过道里又来了几个学生。

我拿着书走出过道，拐到阅读区。

女孩还在窗下读书，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柔和。她打开的书页反射出一道微光，映照在她的眸子里，明亮又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