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榕

那乡镇有个好听的名字：物茂。

从土林往物茂走，看见零落的小房子边上有成排的西红柿，西红柿顺竹篾架子长，果实反射着太阳的白光。天气晴好，路边的饭庄门口端坐一位老奶奶，她看着往来车辆，并不急于招揽食客。拐杖靠在她的腿边，午后阳光过于强烈，她半闭着眼，仿佛入眠。

小饭庄不遵循饭点的约束，而中午两三点才停车找寻吃饭地点的我们，直奔厨房探看。冒着热气的砂锅让人心安，锅里总炖着鸡肉牛肉，边沿溢出波浪形的油脂。点菜的小妹用长柄勺在锅里绕两圈，捞起炖肉展示给客人看。在余寒未消的初春时节，人们不再计较餐食中的油脂是否过量，点一碗顺眼的肉菜，再佐以一两碟绿叶小炒，挖几勺米饭拌匀，吃完好赶路。饭后，我们取来青枣，借一个不锈钢小盆，在饭庄门口的水龙头前将其洗净。又取两枚好看的青枣，塞入门口奶奶的手中。她笑着推辞说，不要不要，我们这里青枣可多。最后，她笑着收下。

午后至傍晚是看水的好时候。母亲打趣地问，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来金沙江边捡石头的事。那些画面在我脑海中只剩下残影。江滩上，人影稀疏，捡石头的人屡屡弯腰，若手上石头形状有趣，便前往水边，掬几捧水洗去石头表面上的泥，看看石头色泽如何，上面图案有何寓意。有时，捡到石头的人看到石头开出的花色不是很喜欢，又将石头放回水边，等懂得欣赏的人前来将它带走。

生在山里的孩子，却独爱水的形态。我在省外读书时，常会独自旅行，去看不同的水。江河湖海的气质各异。海边的大浪从远处推来，越近越有力，断断续续推来的浪，将水草捋得笔直。浪仿佛是整片海洋的信使，提醒岸边人们，自己的力量与威严远无穷尽之时。溪流强调形状之美，在地势的簇拥下流成一条衣带。一掌深的溪水向低处涌流，将手指探入水中，感受水流过指间的细腻感触。至于眼前的金沙江，则为人类呈现另一种壮阔。站在平坦的碎石江滩上，看对岸俯冲的山，看缓慢的水浪。江滩和缓，有人捡拾小石头打水漂。扁平的石头在江面上弹跳三五下，激起小小的水花。

坐在金沙江边，看着宽阔的江面，看着温润的江水绿如翡翠。前方的山脊阴影与亮面交叠，像一群返家的大象露出参差的脊背与尾巴，它们沉默着，以相同的幅度仰起头，向日落之地走去。恍惚间，我想起大学课堂上比较文学老师为我们讲海明威的小说《白象似的群山》——小说的女主人公眺望远方山川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随后，她又和身边男人扯些别的话。在提及最体己的话题时，羞恼一阵。最后她冷暖自知，说：“我觉得好极了。”我想，或许某天，就在此地，一对小城男女在江边卖货的小车上买得两罐啤酒，一兜甘蔗，挑拣一个平整的地方坐下，看着往来无拘的江水，用方言从两人的关系聊起，继而拌嘴，继而平复。又或者，他们坐在一起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看着流水。

眼下的场景与小说重合，我突然意会了小说中的女孩在与人交流时的心境。面对着无垠的自然，人的心会被拉伸得平整广袤，物我相宜，不会想外界施加的处处提醒。这时，心情反而轻快起来，把最在乎的事情坦诚说出，无所谓自己是否体面。我试图搜刮一些在意的事和父母说说。江风很大，想必话语也被吹得四散，于是暗自回味着小说的意蕴。在课堂上或阅读中得来的文学体验，只是填色游戏里的边框，他人的感想最终要靠自己的体验填满。现实中的所见就如颜料，在边框的限制与指引下，两者一同绘制出图画，达成完满。但不必苛求在瓦尔登湖畔读《瓦尔登湖》，中国西南边陲小城里的一方风景也能引来上个世纪西方小说中的一缕凉风。

江岸上有一个石制凹槽。这是某户农家的水槽。乌东德水电站在蓄水后水位抬高，江边乡多个村庄和原乡政府属淹没区，整个元谋县共移民搬迁一万余人，其中江边乡就搬迁了5500余人。离岸稍远的土堆旁边有被水吞没一半的车轮痕迹。父亲说，你看，原先往这里转个弯，路就通往村里。

将自己嵌入城镇，和熟悉的田地作别，日出日落也不再是劳作和休憩的依据，移民们在新的安置点上展开崭新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原有生活的摒弃。在血脉和亲缘间绵延的豆腐热气，或是每隔几日总会从厨房飘出的火腿咸香，只要人还站立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习惯就会如路标般指向内心的家园。家不只是有确切形状的建筑，更是生活细节的积累、集合。

离开元谋的最后一顿饭，我们来到一家有独立小楼的饭馆。饭菜的滋味已经忘干净，只记得楼前有一棵巨大的攀枝花树，两三老人在树下择菜。老人们穿着简朴的针织衫，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是新买的豌豆尖。小马扎已经掉漆，露出一些木质纤维，棱角被磨得圆润。攀枝花树上的花朵要完全仰头才能看见，火红而舒展的花瓣往天上伸，留下一个燃烧的背影供人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