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红
一
总以为洱海的湛蓝已经是人间绝色,直到在洱海之源的茈碧湖深处,又瞥见了一抹青碧。
劲松牌墨水般深邃的青碧,在罴谷山的怀抱里凝成碧玉。《山海经·西山经》里载:“西五十里,曰罴谷山,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其中多茈碧。”因此,说茈碧湖是洱海之源,古来有据。
二
每年的三月上旬开始,梨园村的古梨树便在春风沐浴下盛开。7800多棵古树梨花竞相盛放,花苞在枝叶间炸裂,雪片般的“碎屑”飘落在青瓦农舍之上,给村庄添上一抹淡雅的诗意。花事最盛之时,甚至紧挨树冠的那只蹲踞在檐角的瓦猫,都会被点染上斑驳的雪痕。风起时,还经常会有带着蜜香的花瓣,一片二片地坠入梨树人家红木窗棂边的烤茶罐,或者飘进白族四合院照壁前那一蓬忍冬藤织就的绿网间,渲染出一幅水墨画的意境。在梨园村,每个春季都会有与梨花有关的故事,在浓郁的梨花香里发酵,酿成古村里最醇最美的酒香。
沿着麻布石铺筑的游道,向导引着我一直往深处走,七千多棵古迈的梨树,一棵接一棵缀满一树繁花。多数老树的枝干,苍虬得像被雷火劈过的龙骨,褐黑色树皮深邃的纹路里,镶嵌着青苔和地衣。最年迈的那棵梨树,需两人才能合抱。透过它皴裂的树洞,依稀能够窥见已经开始碳化的树干里,镶嵌着明朝的月光。树洞门口堆积着厚厚的香灰,插着破碎的纸幡。树枝上挂满了飘动的红绸布条,红绸布条已被雨水和露水浸蚀成了猪肝色。从悬挂的木牌上得知,这棵梨树已经六百多岁。在它六百多圈的年轮里,一定收敛着二十一万次的日升月落。向导说这棵梨树是他的祖上、邓川土知州阿氏的后人阿迁乔亲手栽下的母树,是梨园村的宝物。红绸布条都是远来的游客和村民们为祈福禳灾挂上去的,“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我们梨园村人讲究天人合一,崇信万物有灵”。
三
石板路在白墙青瓦的民居夹缝中蜿蜒盘绕,有些老旧的路段,已经被光阴的脚步磨出了包浆。转角处是一家老旧的庭院式的白族餐馆,麻布石垒砌的灶膛里,松枝正噼啪作响,爆开的松香惊醒了门头上沉睡的瓦猫。永乐十九年的“盐引”,还贴在灶王爷牌位后面,只是朱砂官印早已被蟑螂啃咬得残缺。主人把在罴谷山上种植的生地辣椒,串成红色的“椒帘”挂在屋檐下,艳红的光泽被洁白的照壁折射后返回,在一个种有茈碧花的石头水缸里投下鲜明的倒影。已经87岁的阿婆在老梨树下翻晒从南大坪村收来的干梅果,竹席铺展如打开的书简,斑驳的光影里,每一颗梅果都跳动着南诏时期传承下来的酸爽。
在剑川拜过师傅的老木匠,正就着门槛劈榫头,斧刃切入梨木疙瘩的瞬间,飞溅的木屑里绽开的是宣德年间的木纹。“这活计讲究个势。”他舔舔崩裂的虎口:“就像洪武年间充军来此的江南匠人,硬是在洱源把我们一些白族民居的穿斗式拗成了明式硬山。”问及村名的更迭,老人浑浊的瞳孔突然泛起清光:“大河头是官老爷叫的,梨园才是土生土长的名字。”
穿白毛羊皮褂的彝家汉子老杨是从松鹤村来阿家入赘的上门女婿。此刻,他正一丝不苟地在老火塘边煨煮着烤茶,陶罐里突突的沸声应和着梨树上的风铃。风铃是他孙女挂上去的,说是风铃招财,铃声像云雀的歌唱一样好听。
“青瓦要盖得低些,屋檐要压得住梨枝。”老杨家廊柱的础石上雕着五瓣梨花演化的云纹。正午的阳光斜切进堂屋,照见神龛里褪色的《阿氏族谱》。翻开,在明朝的条目之下,有徽墨洇染的字迹:“迁乔公率二子垦荒,植梨千株,夜闻虎啸,篝火达旦。”如今,虎踪早已化作罴谷山巅的云气,倒是那些梨树,近些年愈发生机盎然,枝叶交叠着在茈碧湖畔铺展开一幅唯美的画卷。
站在院子里清扫落叶的主妇,探身抖落围裙上的梨花瓣,那些白色的精灵在阳光里旋转着,最终坠入院子里的鱼池,成为中华锦鲤腮边转瞬即逝的雪吻。院子正面的照壁前,一位白族工匠正在细心地修复壁画。这位来自大理银桥的农民匠人,正在用糯米汁混合着矿物颜料,在斑驳的墙面上重新勾勒出“渔樵耕读”的图案。颜料里加了些什么?我凑近细看,发现有细碎的贝壳粉,在阳光里微微发亮。工匠的围裙上沾满了石青、赭石的污迹,像一幅胡乱涂抹的水彩。
四
下午三点,我坐在“梅子树下”民宿的院子里,看阳光穿过梨树的枝叶,在咖啡杯里投下细碎的光影。店主阿梅正在一口大缸前翻弄泡梨。“这是本地的紫苏泡梨。”她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比街子上的酸甜,你尝尝。”
二楼传来空灵渺远的音乐,几个穿亚麻布衣的客人的吟唱,与远处放羊人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显化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阿梅说,去年有个北京的客人在此旅居了一个多月,走的时候把城里的房子卖了,在隔壁村租了块地学种梅花。
傍晚时分,赵阿婆在四合院的民宿里生火做饭。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松枝,火苗燃起时,映得满墙的腊肉都泛起了琥珀色的光。走马串角楼的结构,让光线在院子里流转,照壁上“琴鹤家声”的题字被烟熏得有些模糊。“这房子是我爷爷那一辈就传下来的”。
天井的角落里,一株百年老梅正在开花。细碎的白花落在青石板上,被晚风吹得四处打转。阿婆的小孙子蹲在地上数花瓣,数到第七片时突然叫起来:“奶奶快来看,花会走路哦!”
五
夜幕降临,梨园村如同被施了隐身咒般,渐次遁入黑暗。茈碧湖的湖水,开始吞吐贮藏了一整天的阳光,继而开始吞吐星群。老梨树们借着夜幕的掩护,在月光里舒展骨骼,花瓣坠地的簌簌声,应和着湖心飘来的渔调。渔火明灭之处,白族少女正在用“抖音神曲”对抗捕鱼调。在直播间的美颜滤镜里,纷纷扬扬的梨花,已经变异成不可名状的电子浮游生物。茈碧草堂的落地窗前,一对情侣正在举杯共饮,红酒的色泽与湖面的月光相互映衬,释放着久违的烂漫气息。
直到此时此刻,我方才惊觉所谓世外不过是把红尘纷扰筛成了檐角铜铃的轻响,滤作了井底晃动的月光碎屑。白日里那些生动的烟火气息,也不过是古村落在时空里偶然泄露的只鳞片爪。
当又一缕崭新的阳光,刺破罴谷山的雾霭,梨园村将再次从茈碧湖的镜像中浮出,带着明代的花、清代的瓦、民国的石,以及当下正在盛开的七千树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