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云
大概是在1987年,我们家从滇西永胜县的县城东街搬到了北街一条叫龙井巷的巷道里。而我也在1997年离开家,到省城昆明读大学,后来再到千里之外的临沧工作生活,就很少回老家了。
让我魂牵梦萦、时常想念的,除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街坊邻居,还有那个春天开满樱花杏花、秋天二楼栏杆上挂满大辫大辫黄澄澄苞谷的庭院,以及院子厨房边那口沉默却会唱歌的水井。
那是一口滇西大地上,跟做农民的母亲一样朴实的水井。照例是用水泥浇筑起来的井沿,井沿带着经年的擦痕。井水常年丰沛,因为大房背后是一片田地。这井不是饮水井,因为碱重,井水涩,无法用来做饮用水,井水主要用来洗菜洗衣服、浇菜浇花。那口井大概开凿在我去读大学后的那一年。在此之前,我们家用水一直是用自来水。但永胜的冬天,因为海拔高,抑或挨近丽江的缘故,风大且冷,淘米洗菜、洗衣涤被,自来水特别冰冷扎手。因此,姐姐和我的手指常生冻疮。天寒地冻时,手指麻木,而当天气转晴出太阳时,手指酸痒胀痛。所以,小时候,我们特别羡慕隔壁李大妈家——她家院子里就有一圆水井,那水用起来冬暖夏凉,格外地安逸、舒服,招人喜欢。
为了让家人能够更好地用水,父亲决定在自家院子里也打上一圆井。那年春天,父亲出钱请人来打井。据父亲讲,那口井打的时候不是按米数来算钱,而是按照师傅箍井的管道数量来算钱。挖井挖出的土,是父亲领着我哥,两个人一撮箕一撮箕抬出家去倒掉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将近二十年了,那口井,至今仍然还在用。而打好井后,父亲神情里的愉悦和自豪,至今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自从有了这口井,家里的生活添了不少便利和趣味。在宋代,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永词。在滇西小城永胜,有井的地方,也会有歌声。水井并不会唱歌,唱歌的是取水的人。清亮的水在井里、桶里晃动,洗净衣服、菜蔬,这是让人内心愉悦的事。周末洗衣服时,我们在院子里,放上几个大盆,边唱着歌儿,边打上井水,从容地漂洗衣服。我时常边和母亲、姐姐一起拧干晾晒衣物,边和她们有说有笑。生活一切都是那样的平淡、安详。晚饭后,打井水浇浇院子里那些杏树、李子树、苹果树,还有满院的德国兰、玫瑰、菊花,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消食休闲和锻炼。还有前些年,母亲还养着猪鸡鸭鹅,这井水自然又成为喂猪、喂鸡鸭鹅的水,以及打扫冲洗猪圈鸡圈鸭圈的用水。当然,母亲盘田种地,种菜卖菜,清洗她种的那些青菜、白菜和牛皮菜,用的依然是这圆井水。
打井水是一个技术活,如果拿着打水桶的桶绳,自然放下水桶打水,需要在桶到达井面时,用手左右晃动水桶,让桶能够“吃”到水,装满水。如果晃动不好,漂浮在井面上的水桶根本不会倾覆,也就装不到水。当然,最简捷的办法是,一只手,拿好桶绳,另外一只手,拎着桶底,直接让水桶桶面扑向井水,立马就能打到满桶的井水。我喜欢这种打水的方式,当水桶扑向井面时,发出的冲击闷响,仿佛是这井在岁月里的酣然歌唱。
当然这井,也不只是拿来打水取水的,每到夏天,天气炎热,那时候没有冰箱,父亲总爱拿它来冰西瓜或者金江啤酒。将买来的西瓜或者啤酒,放在水桶里,坠入井水里,再用一根木柴拴住井绳头,让它们在水井里浸泡一阵子,等到休息时,想吃的时候,再拿掉木柴,把西瓜和啤酒拎上来。一家人,其乐融融,享受因消暑带来的那份惬意,同样不会在时光里流逝。
而这井也是需要呵护的,下雨天,为了防止雨水滴进井里,父亲特意去焊了一个带把手的井盖。下雨了,要连忙盖上井盖。春天,院子里那些杏花、樱花开败时,飘零的花儿,以及秋风里那些随风辗转的叶儿,有时也会零零散散落到水井里。母亲总要叮嘱大家记得盖上井盖,不要让花和叶落到井里。而每年的除夕那天,除了要贴对联、门神、门前纸,在院子里的树上环着贴上一圈红纸之外,母亲总会安排我们在井栏的石壁上,也贴上红纸以求井水永不干涸。
这口会唱歌的井,在漫长的岁月里,滋养着我们这个普通农家的生活,陪伴着我们慢慢长大。它也像父亲母亲一样悄然老下去了,井壁也长满了苔藓。现在,虽然离井、离家乡远了,但井水冬天的暖、夏天的凉,依然存留在我的手指间,一如它静默的歌唱,总在耳畔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