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一苇
好久没有读到这么好的小说了。这是我合上《人民文学》2025年第4期《青云梯》下部尾章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作家范稳的长篇小说《青云梯》，分上下两部刊发于2025年第3期、4期的《人民文学》上。顶级刊物如此不惜版面地刊发一部长篇，首先说明这部小说具备了引发现象级讨论的潜质。果不其然，我于其中发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全新特质。
首先，这是一部有着古今之比的历史小说。尽管写“今”的部分足够精彩，也自成脉络，但不论是从篇幅的占比，还是人物塑造的丰富性复杂性上，作家着墨最多的仍然是吴廉膺、陈云鹤们活跃其中的近现代部分。小说当然不止跨越百年，从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21世纪，从个碧石铁路到中老高铁贯通，《青云梯》反映的是中国铁路艰难实现自主到逐步领先世界的蝶变之旅，只是在时间线的处理上，更注重对筚路蓝缕阶段的精描细画，而现代部分则成为一场寻根之旅，与之形成时空对话。作为一部历史小说，《青云梯》对历史场景、行业细节和民族风尚的还原堪称匠心独运，对吴家花园、祭孔大典、缠枝莲的还原分别涉及建筑学、历史学、文物学，个碧石铁路、中老高铁的施工，又牵涉经济、政治、民族、工程领域，作家要把自己武装到何等丰赡博大的程度，才能写出这样一部精美、厚重、恢宏的著作来呢？
然而，这只是《青云梯》“中规中矩”的一面。新时期以来的历史小说，不是没有可资比较的范本。比如刘斯奋的《白门柳》，又如王旭烽的《茶人三部曲》。《白门柳》以诗意还原历史场景的造诣，至今无书可及，但历史成就了它又限制了它，无论它再精彩，也只能反映明清更迭之际士人阶层的心灵秘史，它无法延伸至现代。《茶人三部曲》更进一步，开始历史与现代的古今对话，引历史小说的无尽波澜至当代人眼前，清末民国、抗日战争使得历史小说更加有“现代感”，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是历史小说发展的必然。它还开创了一种写法是以文物作文眼，贯穿整个系列，以传统文化之馨香萦绕，提升了历史小说的中国味道，如兔毫盏、曼生壶。在《青云梯》里，分成两半的缠枝莲青花瓷碗成为根脉重续、宗族重连的明喻，这是延续；大如吴家花园这样的古迹，成为上演整幕家族兴衰大戏的舞台，这是发展；更为重要的是，以火车作为剖开近现代历史新的切面的“利器”，探测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交汇处时代风云的“重器”，这又是前所未有的突破。
如果说《茶人三部曲》是站在农业文明视角对近现代历史的一次深情回望，那么《青云梯》则是回到两种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重勘历史的必然性和厚重性。吴廉膺性格上的反复摇摆，是吴家花园这个旧堡垒所赐，而吴家花园的没落，又是历史的必然，吴廉膺及其家族代表了农耕文明保守与进步相龃龉的矛盾的一面，进步终究又打败了保守，正如铁路时代到来的不可阻挡。铁路成为封建走向现代、地方走向国家、民族走向世界的强力推进器。
《青云梯》中蕴含的“世界性”首先是题材的“世界性”。铁路是连通世界的载体，铁路题材的小说如果不能写出它的这一个本质特点，那么就必然是失败的。《青云梯》的成功恰恰在于，深刻把握了铁路在时代风云变幻中所扮演的先锋角色，以时代之变引领铁路之变，又以铁路之变力促时代之变，一路扶摇直上，激荡读者心间。其二是历史的“世界性”。由于云南是多民族聚居区，又是边陲重地，与东南亚国家接壤，恰逢那个西方列强觊觎中国的年代，近现代云南叙事本身即具有地方性、民族性、国际性3个互相影响的特点，要写出那个时代的云南历史的真实性，也就必然地写出了历史上云南的“世界性”。其三是，现代的“世界性”。历史小说当然可以只写古代，但从《江南三部曲》开始，历史和现代的对话就频繁了起来，事实证明，这样的古今对话是历史小说新的发展趋势。到《青云梯》，历史和现代已经不是对话，而是“面对面”，只不过如硬币之正反面，两者并不能相见。加入了现代乃至当下部分生活的历史小说，不得不提及“世界性”，因为在地球已然成为一个“村庄”的当下，世界性避无可避，于是有了老挝女孩朱迪、法国青年马克。这就形成一个历史小说的特殊画面——历史的“世界性”竟然与现代的“世界性”完美契合，一张古今中外人物关系的图谱似乎在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实现联通，并成为世界大同景观、人类命运共同体景观。
走向世界，当然是以中国的姿态，而非别的什么姿态。《青云梯》的表达方式和整体风格是趋近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小说的，重历史背景交代、场景刻画，知识性、趣味性强，白描多、意境深、滋味长。《青云梯》之所以能实现历史小说的全新跨越，说到底是由于对历史基点的准确把握。为什么前人没有发现这个特殊的历史点呢？大概是由于，前人没能处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时代赋予我们全新的不自觉的高度。而范稳身居边缘的中心，又几十年如一日经营生活、耕耘文学，才能有所捕捉、发现，这是时代所赐，又是个人天分、勤勉所得。
吴廉膺、陈云鹤和桑小青、陈星鸿这两代人，以青云之志筑起了堪称青云之梯的铁路，以此连通外界、外国，使中国走向了现代和国际。先有青云志，后有“青云梯”，这是《青云梯》要表达的，也是我们应该铭记的。《青云梯》呼唤更多的有识之士加入到共筑时代云梯的行列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