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进桃
2025年6月21日,云南青年电影人卞灼(又名王籽璇)执导的影片《翠湖》斩获第2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亚洲新人单元最佳影片奖。这部以昆明地标翠湖命名的影片,内敛深沉中充盈着温馨雅致,哲理思辨中包裹着日常质感,恰如它的英文片名“As the water lows”所蕴含着的意境——生命如同翠湖之水,于静谧中自有深流。这部以“爱”为精神内核的影片,既是描摹当代普通家庭悲喜与温情的感人之作,又如翠湖的粼粼波光,折射出三代人跨越年龄层的生命褶皱与情感肌理。它不刻意放大生活中的矛盾与冲突,也拒绝廉价的煽情与同情。作为叙事核心的“爱”从未被直白标榜,却如湖底暗流般成为贯穿全片的精神脉络——这份不张扬的情感底色,恰恰是创作者对生活本质的深刻洞察,使得日常叙事在温柔中见力量,于平实中显厚度。
作为中国唯一一个A类国际电影节,上海国际电影节与包括威尼斯、戛纳、柏林在内的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同级,其影响力和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亚洲新人单元自2004年创办至今已有20余载,致力于发掘和扶持亚洲电影新生力量。除了《翠湖》,此前,获得该奖项的云南电影有朱文执导,李雪健、金子等主演的《云的南方》(2004年)以及曹保平执导,吴刚、王砚辉等主演的《光荣的愤怒》(2006年)。三部获奖影片均真诚观照现实,构成了云南电影在不同时代语境下的创作切片,既延续了地域叙事的特色,又呈现出鲜明的代际演进特征。《云的南方》中,云南更多是作为一个想象的文化符号,《光荣的愤怒》更多借助云南乡土的封闭性构建叙事,而《翠湖》则扎根于云南本土创作者的生命体验,空间不再作为景观标签,而是与故事有机融合,有效实现了云南地域文化从“被讲述”到“自主表达”的转变。
《翠湖》的创作脱胎于导演卞灼外公的日记,却在影像转化中融入了导演的独立思考与艺术重构。卞灼在访谈中提及,当他带着日记与亲人求证往事时,却发现外公笔下浓墨重彩的片段,在亲人记忆里或模糊不清,或与文字记载存有偏差。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曾在《记忆、历史与遗忘》中系统探讨了三者的复杂互动关系,认为记忆从来不是简单的复现,而是主体对过去的主动赋义。事实上,每个人的记忆本就是被个体情感、视角与时间筛选后的“独特切片”,是属于“那一个”独特的生命体的主观印记。外公的日记作为《翠湖》最初的“文本”,通过多重记忆的碰撞,在导演的镜头下成为一场对家族精神的影像诠释——它不必绝对真实,却以最真诚的方式,让消逝的时光在银幕上获得了“二次生命”。这种家族记忆的偏差与影像艺术的重构,恰恰成就了《翠湖》最动人的叙事特质,即在个体记忆的差异和赋义中,触摸家族史最柔软的肌理,让“爱”成为穿越人间褶皱的精神锚点,让碎片化的往事有了可以依托的情感内核。正如评委会的授奖词所言,“影片从湖面般平静的日常出发,如同一艘在家族几代人身处的河流中前行的船。”唯有“爱”,可以成为岁月长河里生命之舟的定向盘。
这种个体主观记忆的独特印记,在创作美学实践中,与片中大量出现的门和窗、玻璃和镜子及其反映的应用等形成精妙的隐喻与巧妙的互文——这些透明介质既如同记忆的载体,映现着家族往事的碎片,又好似主观视角的滤镜,让“记忆”和“真实”在折射中显露出多面性。影片还大量使用长镜头,让时光在静默中沉淀出诗意。外公梦境段落的光影晕染,将潜意识中的情感暗流具象化为流动的视听语言。具有海外求学背景的卞灼拥有独立的美学自觉与美学追求,摄影出身的他,对光影的传神捕捉,不仅精准地呼应着人物的情感起伏,更让个体记忆的私语与家族精神的传承在光影叙事中近乎完美的交融。
和大部分以家庭叙事为核心的影片一样,《翠湖》有着几段家庭聚餐的重场戏。做饭或者聚餐,是传统大家庭得以维系的重要纽带,也是部分热衷探讨家庭关系与家庭伦理的导演极为钟爱的场景。不少经典影片浓墨重彩、不厌其烦地铺陈家庭聚餐段落,用食物的味道与温度、餐桌的秩序与疏离、席间的对话与沉默,剖开家庭成员间微妙的情感肌理。如华人导演李安的《饮食男女》,以老朱独自筹备家宴开篇,将“饮食”与家庭权威、情感寄托等深度绑定;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母亲在厨房忙碌、家人围坐分食,食物的滋味与未曾言说的心事交织,使聚餐成为亲情的温柔注脚。《翠湖》中,从开篇那场裹挟着张力和锋芒的家庭聚餐,到中段外公执意操办的大家庭团聚宴,再到结尾一家人于滇池畔山间的野餐,都悄然延续着“饮食即关系”的叙事传统。这些散落于影片的场景,共同呼应着电影史中一个鲜明母题:食物是情感的具象载体,餐桌是家庭的微观舞台。无论是传统的维系与崩塌,还是个体欲望的压抑与释放,聚餐场景总能以最日常化的形态,承载最深刻的社会命题。
《翠湖》的影像叙事深深植根于中国美学传统,全片以克制的镜头语言铺陈出淡淡的温情与隐秘的怅惘,却始终浸润着“哀而不伤”的情感基调。当与外公相濡以沫的外婆离去,影片并未用煽情的镜头放大外公独居的孤独与追思,而是通过空荡荡的餐桌、叠放整齐的旧物尤其是细心搁置的口琴等细节,让丧亲之痛沉淀为岁月褶皱里的静默回响;当外公与吴阿姨的晚年恋情遭到女儿们尤其是大女儿的激烈反对时,导演也并未将矛盾推向撕扯,而是用饭桌上的沉默对峙、深夜窗台的叹息等生活化场景,让代际观念的碰撞与情感受阻的怅惘自然流露。这些细碎的感伤与隐秘的愁绪,如翠湖的晨雾般静谧流淌,既保留了生活本真的痛感,又以克制的镜头语言赋予情感以细腻悠长的余韵。正如卞灼导演在央视频平台分享时所言,“电影让每个寻常人家的心事都有处安放,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沉默,那些不被言说的爱与愁,在银幕上终于有了自己的声音”。正是秉承着“每一段平凡人生都值得被光影记录”的创作初心,这位年轻导演在他的首部剧情长片中展现出同龄人少有的成熟和稳重——他以温柔而坚定的镜头,记录着那些他熟悉且热爱的平凡生活,让外公及家人的日常影像被清晰看见,而这些看似静水深流的普通人影像,恰是时代最真实、最有力量的注脚。而这,正好与《翠湖》总制片人张洁所倡导的优质的“新现实电影”应当具备锐度、深度、温度三大特质高度契合。
与此前大部分云南题材电影聚焦于少数民族文化与边疆地域景观不同,《翠湖》将视角下沉至当下昆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通过对市井细节、情感肌理等的精准捕捉,让春城的烟火气息与人文温度自然而然地融入剧情当中。影片对昆明方言的灵活运用、对昆明市井生活的细腻呈现,以及对海鸥、米线、烧豆腐等标志性元素的捕捉,既彰显了鲜明的昆明城市文化特质,又避免了对地域特色的奇观化处理,为“旅居云南”品牌的建设与传播注入了鲜活的生活质感。
《翠湖》主创团队的艺术探索,与近年来云南年轻电影人的创作实践形成了颇富意味的呼应与共振。从斩获金鸡奖最佳儿童影片的《再见土拨鼠》(杨程成执导)、《屋顶足球》(飞鱼执导),到《洋子的困惑》(李珏执导)、《不游海水的鲸》(汪迪执导)等,越来越多的年轻电影人以本土化的创作视角、专业化的艺术表达与纯粹化的情感内核深耕视听产业,他们不仅彰显了云南本土电影创作的多元活力,更让“滇浪潮”的艺术魅力持续凸显,收获社会各界越来越多的关注与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