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琼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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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怎样回望历史?
去年9月,我想写两篇小说,开始大量搜寻有关沾益飞机场和飞虎队的史料。其中,最重要的资料就是冉守疆老师曾经写的一篇报告,名字叫《英雄的机场》,里面既有滇缅公路和飞虎队的史料,还提及沾益第四航空总站和飞机场等内容。在后来的写作中,这篇文章给了我许多启示。
今年8月初,我到保山市参加笔会。保山这个中国西南边陲并不繁华的城市,云南省公路总局于1938年1月在此设立“滇缅公路总工程处”,开始滇缅公路的全线勘测工作。
在历史长河中,滇缅公路的修建无疑是一个奇迹。这条公路从修建到竣工,不过9个多月,全长1000余公里,北起昆明,经楚雄、下关、保山、芒市,南至畹町,是中国动用人力最多、时间最短、里程最长、伤亡最惨重的一条公路。
1940年,日军侵占越南,滇越铁路中断。苏联迫于轴心国东西夹击的压力,关闭了从新疆入境的援华路线。在抗战最黑暗的时刻,滇缅公路成为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运输通道,是抗日战争初期中国西南方的交通大动脉。在这条大动脉上,每天都有6000余辆汽车昼夜往返,将援华物资源源不断地从缅甸运到昆明,然后转运抗日前线。
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席卷东南亚。1942年1月,日军向缅甸发起进攻,到5月初,已占领仰光、缅北重镇密支那,并一路北进打到中国腾冲的惠通桥。同月,由印度阿萨姆邦的汀江到中国昆明之间的航班通航,标志着驼峰航线正式开辟,同盟国的援助只能通过驼峰航线进行运输。12月,美国空运队与中国共同组建了“印度—中国空运联队”,专门负责驼峰航线空运。
驼峰航线——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航线,它穿越横断山脉、喜马拉雅山脉、金沙江、澜沧江、怒江,航程共计1200公里,是二战中最艰险、最重要的空运航线。据统计,1944年10月,驼峰航线每天飞行297.7架次。1945年6月,驼峰航线平均每天飞行622架次,平均每一分钟就有一架飞机飞过。
有了驼峰航线,有了大量飞机空运,就要有机场降落。从这一年开始,云南修建了众多机场,成立了位于昆明巫家坝机场的第五航空总站和位于沾益机场的第四航空总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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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守疆老师曾采访过一些抗战亲历者。距沾益县城3公里有个木克山村,当年全村有40多人参加了机场修建。
冉守疆老师在采访时,一个叫许连芳的老人说起当年的往事。许连芳说,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外省人,动员乡亲们去修机场。那一年他12岁,不知啥叫机场。他听母亲讲,修机场是为国家做事。年幼的许连芳天天跟着母亲、堂哥许连吉、舅舅蒋开印去机场干活。老人说,家里没有钟表,看天干活,太阳升出工,太阳落收工。到了腊月,天冷得不行,他常常冒着大雪跟着大人到山里背石头,大人背一筐,他只能背两块。就这样,他们往返于石场和机场间。他和母亲不知背了多少筐石头。没多久,12岁的许连芳累倒了,而他的母亲、堂哥、舅舅一直工作到机场修好为止。
留在许连芳老人记忆里的,还有军队的生活情景。他经常看到住在村子里的士兵吃芋头,穿的也不好,冬天了还有很多人穿着单衣。机场修好后,这支部队开走了,说是到缅甸打日军去了。许连芳老人记得最牢的也是他最开心的事,是1945年日本投降时的情景。“飞虎队”离开沾益时,有个大个子飞行员送给他一个罐头,这罐头好吃得让全家觉得像过年一样。装罐头的铁盒子,老人一直保存到了今天。
还有一个叫“方正聪”的孩子,那年他才10岁。大人们拉石头、铺跑道,他和其他小孩拉土、搅泥浆。石头铺好一层,他们便往上浇一层泥浆。方正聪说,跑道的石头铺了足足有一人厚,有限的水泥只是浇在表面上。在修机场的时间里,年幼的方正聪跟着村里人,起早贪黑,从没误过工。大人一天挣一毫铜钱,小孩子算半个工,一天挣半毫。机场修好后,他看到的第一架飞机是双翅膀的,村子里的人都跑到机场去看这个稀罕物。很快,大批的画着鲨鱼嘴的美国飞机也飞来了。
他记得最牢的一件事是一个飞行员给了他一大盒糖。那一天,他和同村的小伙伴黄八斤跑到机场,他爬上飞机,伸出大拇指,对美国飞行员说:“哈罗,甜的有没有?”美国飞行员也伸出大拇指:“甜的有!”便从飞机驾驶舱里拿了一大盒糖,塞给他。方正聪说,他和黄八斤一人分了一帽子糖。这糖,家里吃了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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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工作生活的云南省曲靖市沾益区,历史上号称“旱码头”,320、326国道穿境而过。1944年以前,云南省只有两条铁路,一条是清末年间法国人修建的昆明至越南河内的米轨铁路;另一条是1938年至1944年修建的昆明至宜宾的叙昆铁路。因资金缺乏,叙昆铁路只修到了沾益,那时进出云南的货物大都在沾益火车站中转。
到了抗日战争时期,“旱码头”变成了“空码头”——“飞虎队”和中国空军进驻沾益机场,开始对日军作战。不久,沾益成立了第四航空总站。1938年8月,工程师杨瑞和率队伍来到沾益,选定城东门外、南盘江东岸一片开阔地修建机场。经勘测,将旧街子一带的水田和旱地全部征用,随即招募近万当地农民动工修建。为了协调地方政府和美国人的联系,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特派上海交通大学毕业、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张伟先生到沾益任县长。
日军发现沾益修建机场,经常派飞机来轰炸。那时,数量有限且性能落后的中国空军“菲亚特”飞机不敌日本的“零式”战斗机,云贵两省的制空权完全在日本空军手里。据当年生活在沾益的杨永清老人回忆:有一天,一架中国“欧亚”飞机(邮政机)在沾益上空,被十几架日军飞机追逐,正在迫降时,被日机击毁。拖着黑烟的飞机撞在了正在修建的跑道上,跑道被撞出一个大坑。日军飞机还不断低空扫射民房,将炸弹投进城里,沾益城里火光冲天,老百姓死伤无数。
沾益机场的修建就是在这样极其艰苦的环境下,经过工程技术人员和数万民工的昼夜奋战,于1939年9月完成主体工程。机场长宽各2000米,能起降中型战斗机和轰炸机。
为使机场能达到“飞虎队”P—40、B—25轰炸机,C—46运输机的起降要求,沾益机场于1940年又进行扩建,共建起了8个飞机掩体,完善了滑行道、停机坪、交通道、指挥塔台、夜航灯等设施。机场外围还建起了两座木桥,并在距机场一公里的玉林山修建了营房及附属建筑,至此,沾益机场作为云南的重要机场,担负起了重任。
驼峰航线开通后,为使大批援华物资转运到抗日前线,统一协调指挥云贵各地机场,第四航空总站在沾益成立,管辖陆良、羊街、昭通、罗平、毕节、睛隆等机场,而位于昆明巫家坝机场的第五航空总站则管辖滇西、滇南和西康省的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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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山参加笔会的时候,我儿子一个人去电影院看了《南京照相馆》,随后,又独自去了烈士陵园。当他从烈士陵园回到酒店时,眼眶红红的。我才问了一句,电影好看吗?眼泪就从他的眼眶中流出来了。
笔会最后一天,大家参观了松山战场遗址。当年参加松山战役幸存的百岁老兵廖沛林,一过99岁生日,便执意重回松山陪牺牲的战友。老人家说,你们不了解这过命的战友情,他们死了,我却活了那么多年,我要来陪战友兄弟们,也替牺牲战友对前来祭拜的人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