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雄
秋天来到堰塘,柏杨林渐渐藏起了绿装。高邈的天空下,群山苍茫。几只鹭鸶嘎嘎地贴着水面飞过,好像给炎热的夏日留下了几个响亮的重音符号。如果感兴趣,我们还可顺河而下,穿过那片幽深的竹林,再转两个弯,就可看到那片狭长的滩涂湿地了。那才是整个柏杨林河段最为盛大的地方。在这里,艾蒿是蒲公英的同伴,蒲公英是艾蒿的音符,它们相互挨拢、相互依靠,共同度过那美好的时光。
应该说,没有一个地方,能像柏杨林那般。不管入秋还是入冬,该红的时候,它一定要红;该黄的时候呢,它是一定要黄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觉得这才是柏杨林的秋天该有的样子。如果非得给它贴上一个季节的标签,那金黄和火红一定是它独有的色彩。而印象中只要一到秋天,大地便会传递出一种衰老的色调。这未见奇怪。试想曾经万紫千红开遍,现如今却落得个繁华褪尽、铅华尽洗的局面,谁受得了?
是的。秋深了,好长时间没下雨了,水边的滩涂,显得是那样的沉寂和荒凉。野鸭悠然自得地在河里游来游去;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就连几只小蟾蜍,也懒洋洋地趴在那溜光水滑的小青石上,只有偶然听到河里的水声,它们才一声不哼地窜入水中。水里的鱼儿倒是灵动的,它们越过青苔、越过水草,越过水文观测站那石碑的碑脚,最后才慢慢消失在河流深处。唯留那一地绿得发闷的披碱草,仿佛它们才是柏杨林河段一段鲜活的明证。
跟我们人类的共情大体是差不多的,在经历了一夏的高光绽放之后,柏杨林——它的确需要一个思量生命长度的过程。比方生命中的荣辱得失,得失中的名利成败,都需要在这样一个时间段来进行。这就好比这块狭长的滩涂地带,从这头到那头,从这边到那边,也就那么点短短的距离。中间哪怕全是灌木,全是杂草,全是那种带刺的、名为马刺蓟的草,也不能终止我们前行的步伐。这么一想其实就都想通了。蜉蝣天地,沧海一粟;腐草为萤,耀采于月。人生是何其短,哪有那么多时间计较。
提到流萤——那么,秋天有流萤吗?秋天当然是有流萤的。这里,有杜樊川诗歌为证: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说的就是古代宫女在秋天里的心事。当然,也不光有流萤,还有蟋蟀,还有秋蝉啁啾的叫声。往往是深秋,往往是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才会沿河上游。矿灯所照之处,成群结队的鲟鱼正从深水区中结伴而出。它们一条条快活地摇着尾巴,一点也不忌惮我们深夜的造访。而我们通常情况,也不惊扰它们。我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冲着披碱草里那些好看的白鹡鸰而来。
那是一种黑白两色的鸟。机灵、秀气。叫声也很魔性。白天见它们在河里洗澡的时候,它们要么振翅起舞,要么欢叫追逐。可等我们快要靠近的时候,它们却倏地一下飞走了。但我们总能发现它的藏身之处。我们准备趁着月色,以衣当网,戏耍一下它们。可当我们脱下衣服一下按在那些披碱草上的时候,除了按了个寂寞,别的什么也按不到。
月色朦朦,红红绿绿的灯光便闪烁不定地映在柏杨林那漾动的水面上。通常还是那首经典传唱的老歌,通常还是那首百唱不厌的《涛声依旧》。只不过多了些水声,少了些渔火,隐约还可看到游人们映于河面的影子。
弯拐塘是秋天忠实的歌颂者。白露一过,有些风就从弯拐塘那敞亮的豁口吹过,慌得那些滩涂上的野山菊,赶紧识相地藏起那些仲夏夜里没做完的梦。就只一会儿的功夫,风便以可感的速度,席卷到我们头上。我们铁青着脸,哆嗦着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对着蓝汪汪的潭水轻轻一跳,于是晶莹的水花便带来初秋微凉的水汽。
作为一个曾给我无限愉悦和快乐的依托之地——弯拐塘,我很遗憾,时至今日才记起它的存在。不过,相对整个磅礴而又辽阔的云贵高原来说,有时短暂的遗忘倒显得很有些正常。毕竟弯拐塘确实太小,小得就像造物主安放在大地上的一滴眼泪。初见弯拐塘,时值黄昏。塘水泛着青碧,像一块温润的碧玉,静静地躺在两旁低凹的峡谷间。因塘的形状颇为奇特,弯处如新月,拐处似镰刀,我们当地人便依着这天然的形态,把它命名为弯拐塘。
后来,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尤其夏日的浸染,我愈发坚定地觉得,这个长宽不过数米的弯拐塘,它的的确确自成一番气象。每至晴初霜旦,便有丝丝缕缕的雾气自水面中升起。于是,两岸的竹林便氤氲在这雾气中了。之后,雾气渐散,水面重又泛起粼粼的波光,像是于平静的水面之间撒了些细碎的银子。偶有淘气的鱼儿跃出水面,镜面般光滑的宁静便被那些顽劣的鱼儿无情地打破了。
弯拐塘的两岸,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春耕时节,有辛勤的农人披着蓑衣、赶着水牛劳作在其间。伴随新翻泥土散发出来的芬芳,与周围蒸腾的雾气交织在一起,牛、人、田、塘便朦胧在悠长的吆喝声中了。当然,最让人迷恋的田园风情,还得数那些夏天的夜里,此起彼伏的蛙声,俨然把弯拐塘当成自己的专属领地,兼之拖着黄灯笼的萤火在草丛间低飞,点点荧光似与满天星斗互为诗篇。
入冬后的弯拐塘,尤显宁静。两岸的芦苇,在寒冷中,渐次开始泛黄。此刻,芦苇在风中摇曳,像片片轻柔的白云;野鸭在芦苇丛中筑巢,偶尔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芦苇荡周围的动静。塘水虽说一天比一天凉,但却愈发地清澈见底了。要是赶上酷寒的年份,水面也会结下一层薄薄的冰,但冰下的世界,却始终涌动着鲜活的生命。倘若运气好一点的话,我们还会看到野兔从塘边经过,留下一串细小而轻快的脚印。
于我而言,弯拐塘不仅是一处美丽的自然景观,更是我们乡下人休闲娱乐的中心。农忙之余,常有老人在塘边垂钓,一坐就是大半天。但钓鱼多数情况也不光是为了钓鱼。他们钓的,其实是一份内心的安然和宁静。只有孩子们才是天真无邪的,他们在塘边快活地游戏,捉蜻蜓、采野花、逮蝴蝶,欢声笑语回荡在塘边。
有时,我常常这样想:在这片磅礴而又辽阔的云贵高原,弯拐塘之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还固存着一席之地,不仅在于它向我呈现出一种原始的自然之美,更在于它向我传递出一种厚重的生命哲学。是的,弯拐塘,它教我如何去隐忍,怎样去包容。在这片水域中,我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律动,并感受到了自然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