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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小说的负重写作

——读雷杰龙小说集《战象》

杨昭

云南小说家雷杰龙的写作是一种负重感很强烈的写作。他创作的小说百分之九十属于历史小说,借铺陈(有时甚至是考据)历史叙事而展开文学叙事。这种文学叙事既有生命气息、历史或现实的质感,又有中华传统文化的哲学底蕴,更有美学的飞升、精神的超越。因此我认为他的历史小说绝非题材类型层面上改写史料的历史小说,而是一种对历史小说的负重写作。

《行为艺术家》是雷杰龙今年出版的小说集《战象》中的开篇之作。在这篇微型小说里,雷杰龙用至为精简的文字,勾画出了一位形象饱满、性格独特的行为艺术家形象。该艺术家的所有行为艺术作品,都在惊世骇俗的身心境遇和情节设置中,将“存在”和“我”的真相、本相深入呈现,从而激活了自己以及观者的心灵。

在这篇小说中,雷杰龙着重书写的是严肃、执着、深刻的艺术家的一个以“负重”为主题的作品:他精选了一座海岛,留下标记后抱起一块二十公斤的圆石,沿着海滩徒步数千英里绕海岛一圈。两百多天后,眼看着怀抱中的圆石只差一两天便可回到当初它所离开的那个原点时,一场海啸却不期而至。“怀抱着那块石头,他目击了那场海啸的壮观场景。”“他奇迹般死里逃生。逃生之后,他依旧怀抱着那块石头。”一个“抱”字,在点染行为艺术家执着形象的同时,也将雷杰龙作为一位优秀小说家对细节的敬念显现了出来。“但他再也没能找到两百多天前在海滩上插下的那根标杆。”在故事结尾的留白中,行为艺术家所怀抱着的,不仅有石头(世界)之重、意志之重,更有命运之重。

在《行为艺术家》里,雷杰龙从过程性、身心体验、意志所能产生的结果、圆石与环岛的哲学象征、不可预料力量的介入等角度入手,深刻地解读了“负重而行”这一行为艺术作品的多重含义,带领我们在看待行为艺术家的表演时,跳出了“出格”这一感受,也跳出了“评判”的惯性和惰性,拓展了读者解读故事的可能性空间,使我们对文本和世界(其实世界也是一种文本)的领受跃入了一个形而上的层面。

事实上,小说家雷杰龙的此次创作尝试,从文学的维度解析,他又何尝不是一位优秀的行为艺术家?他探索性的小说写作本身,又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具有相当程度震撼力的行为艺术表演?如果说小说主人公“抱石环岛跋涉”这一行为本身因其匪夷所思而成了一种艺术表演,那么雷杰龙在此过程中让“海啸对该行为产生重大影响”这一出人意料的情节设计,同样也是一种行为艺术。在小说的结尾,雷杰龙写道:“在他这个作品中,一位更加伟大的行为艺术家掺和进来了,与这位艺术家相比,他只有自惭形秽。”这位“更加伟大的行为艺术家”,就是命运。

与这部小说集同名的小说《战象》,是小说集中最令我折服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一开头就写道:“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从天空垂下,照在台北圆山公园的一个水池上。那道光纯净、细致、温暖,像无数亮闪闪的手指抚摸着世界上最后一头战象林旺眯缝着的眼帘。在那道光芒里,战象林旺再次打量世界……世界太狭窄了,了无生趣!战象林旺不愿再看这些早已看了几十年的情景。它的眼帘下垂,下垂得只剩下一道若有若无,刚好能感受到光芒,但又能把周围的情景成功阻挡在外的细线。这就好了,眼前的世界开始退后、模糊,逐渐消逝于无形。此后,另一个世界慢慢出现。那是林旺谙熟的世界、想看见的世界。在那样的世界里,它又能在宽阔的大地上骄傲地行走。”

我之所以在此将“战象林旺”所打量着的世界的风景用一个省略号略去,是因为我明白小说家雷杰龙的用意根本就不是为了写什么景,而是意图在战象林旺缓慢的打量动作里,注入一种苍凉而又不失庄严的生命意味。之所以战象林旺会觉得“世界太狭窄了”,是因为它的体量太庞大了。这就是雷杰龙贴身写作的姿态,即放下人的身段去趋近另一种生命的写作姿态。这种尊重生命的写作姿态在雷杰龙的作品里比比皆是,例如在《镜湖》里,当写到《回乡偶书》的作者贺知章的离世时,他甚至连“死”这个字都不忍心写,而是用曲笔写道:“他把自己的老宅改成道观,名千秋观。他要在观中,观千秋不变的镜湖水。这样的镜湖水,他只观了几个月。而后,他就进入了另一个梦境,一个永远无人能够得知其详的梦境。”

在《战象》中,雷杰龙在开头段落里不显山不露水地写了“战象林旺眯眼”,而正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动作,成了小说家让角色从当下遁入另一个世界的转换开关:他像是在做一台漂亮的叙事手术,这手术却几乎是无痕的。从眼前的台北圆山公园,读者跟战象林旺一起清晰地目睹着另一个时空里存在过的一幅场景:“战象林旺看到在北方大河边的平原上,它和数百头战象排列在一起,像一堵灰色的城墙,准备压向一箭之地外的战阵。那是长戈如林的战阵。厮杀前的世界是那么安静,安静得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这就是雷杰龙对时间所作的空间造型,他以十倍速、百倍速、千倍速来进行叙事,勾勒出战象林旺在两千多年时光中亲历过的一幅幅场景,通过战象林旺不断的轮回,几乎浓缩了整部人类战争史。其间堪称神来之笔的故事,当数它作为暹罗国王纳黎萱的坐骑而参与的和缅甸王储帕玛哈乌拔拉的那场战争。战象林旺所属的暹罗国一方已经得胜,国王纳黎萱意欲收兵,不料此时战象林旺却爱上了敌方缅甸王储的坐骑,它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召唤,循着那头母象的气味一路狂奔。两头大象卸下了自己的战象身份,“脑袋顶着脑袋、耳朵擦着耳朵、长鼻子绕着长鼻子、身躯靠着身躯、大腿挤着大腿厮磨”。骑在它们背上的暹罗国王和缅甸王储只好在两头大象转来转去、互相亲昵的时候拔刀相搏,以“决定两人的性命和两个王国今后近百年里的命运”。暹罗国王能够杀死缅甸王储,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英勇,只由于两头大象不停转动,恰好让敌手的后背暴露给了他的利刃。

历史小说我也读了不少,却从未读到过有谁像《战象》这样举重若轻的书写。许多年前我跟雷杰龙聊过“写作者心一定要好”的话题,今日思忆,便不难理解为何雷杰龙能这样写战争题材的历史小说。雷杰龙的文学修为深厚,对苍生怀有宽阔、温暖的悲悯而反对任何形式的杀戮行径。雷杰龙将战争的残酷与生命的欢乐戏谑地合在一起,使《战象》成为一部因解除了历史重负而轻捷地飞了起来的历史小说。

随着人类历史的演进,随着枪炮对战争的介入,战象林旺沦落成了一头悲惨的象奴,主业为搬运圆木、石料,偶尔也会去马戏团作表演。在缅甸战场,它被“孙将军”的远征军俘获。雷杰龙放缓了叙事的速度,为当下正在发生的故事中注入了一段极为遥远而模糊的时光:

“……他注视着林旺的眼睛,不知为何,眼前这头战象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战象林旺也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也似曾相识。瞬间,林旺想起来了,它好像认识这个人,即使他早已换了一副面孔,但他的目光没换,依旧是两千多年前它在成功翻越阿尔卑斯山之后在山下一条小河边见过的那两道目光。是的,那是迦太基统帅汉尼拔注视它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刀锋一般的锐利寒冷,又有火山岩浆一般的炽热温暖。战象林旺打了个响鼻,低低头,弯弯长鼻子,向老朋友问候。孙将军愣了愣,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能想起,但他的目光愈加温暖……”

雷杰龙对“孙将军”和战象林旺身份的处理,不是简单地让他/它们在时间长河中的“现在”时段里露露脸,而是让其背负着历史记忆的丰厚信息,通过暗示,将重心投射到文学叙事的重中之重——生命的意味之上。至此,雷杰龙已将《战象》完全当成了诗歌来写,让历史小说获得了一种诗性的光辉与品质。人和象之间不离不弃的兄弟情谊,传递的是一种生命平等的伟大情怀。“孙将军”对战象林旺可歌可泣的敬和惜,本身就是一曲生命的颂歌。《战象》在我心目中是一部壮丽的历史小说,最壮丽的不是战绩、荣耀,而是生命中的那些苦痛、困厄、落魄。常常被历史和历史小说忘记的人心,被雷杰龙在《战象》如泣如诉的叙事中郑重地找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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