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刚
陈列柜里摆着几件旧铜器:罗锅、烧水壶、旱烟嘴、碗、盆、香油壁灯、铃铛、铜锣。铜器太过于陈旧,已经附着些许本应该是铜绿却宛如铁锈一样污浊的不明物质,看不到原色。进到陈列馆里间,是一间四五十平方米的工作间。靠墙摆着两个铁架子,一个摆放毛坯,大多是烟囱、盖子和锅的组件。另一个铁架放着大大小小的生铜粗料,支砌着炉灶,支着一高两矮三个铁砧。
熔铜、压坯、组合、初形、氧化处理、漂洗,打制一件铜器,要完成二十多道工序。王子兴师傅简单解说完毕后,在炉灶面前一阵忙碌。随着风箱响起,炉膛里炭火很快就欢笑着舔舐一件毛坯。毛坯烧红后,被铁钳钳住,在摄影师打出的光影里,王师傅左手握钳,右手持锤,在铁砧上翻转着锻打一支大小头、喇叭状的烟囱。一锤、一锤,叮当、叮当,声音铿锵有力。锻打一阵,又用錾子和铁锤錾刻。他很专注。在后边的闲聊里,他说,一口炊锅,从选料到最后出货,总共要捶打几十万锤。铜器之所以坚固、经久、耐用,就靠反复锻打。锻打可以消除气孔,使疏松的内部变得更紧密。
这个居于路边的院落,还算宽敞。陈列室和工作间是厢房,挂着一块“王子兴彝乡名匠工作室”的牌子,落款是“楚雄州人民政府”,时间是“二〇二〇年”。他家的正房是一幢小楼,也辟出右侧抱厦的一间房作为陈列展室。陈列展室展示着荣誉证书和非遗传承证书,然后是各种手工展品:盆、碗碟杯盏茶壶、喇叭、罗锅和炊锅。炊锅大大小小有十几口,还摆放几块一米多长的紫铜。
这次走进白塔村,走进王师傅家,缘于一次跟随摄影师团队的采风。院子里摆了一张茶桌,我们没有参加拍摄的人就坐在那里闲聊。当然,聊的话题围绕铜器。各自都说了自己的经历和见过的铜器,但无非都是爷爷辈的旱烟锅,一把铜锁,一个香炉,一个铜碗,一口铜锣锅或者一把烧水壶。说到现在的生活里,铜器只剩下炊锅。我自己更是不堪,仔细想,家里放着的除了几枚铜钱和一个生肖摆件,已经没有像样的铜器了。
“南塔对北塔,东有校场坝,西有庆丰闸,城在中间夹。”这几句民谣,形象描述牟定县的地理格局。牟定人对此耳熟能详。先建北塔,后立白塔村(因塔白色)。在牟定,白塔村被誉为铜匠村,又以炊锅最为出名。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二三十年间里,村里的铜器手工业最为兴盛,从业村民多达上百人。随着机器大工业发展,也由于学艺周期长和收入不稳定原因,现在还继续坚持打制铜器的,已经不足十人。王师傅说,自己16岁初中毕业就跟随父亲学习打铜,一学就是十年,才算出师。现在自己打铜已经四十多年。2009年,经反复动员,儿子也跟随自己学习打铜,算得上是继承了自己的衣钵。
王子兴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儿子王道华也成为县级传承人。父子俩每天工作9小时,每年能够打制大小200件产品。产品主要是炊锅,来料加工或者订购。王师傅加工过的炊锅,最大的那件是一家企业定制的,内径有1.5米,高也差不多1.5米,可以一锅烹煮4头羊。中号炊锅有五六十公分,一锅足够二三十人聚餐。烟囱套接,锅和底座(接炭灰)用插销拴住,可以拆开来清洗擦拭。和县内绝大多数村庄一样,白塔村族谱村志寻根都离不开“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明朝移民的集中地和出发地)”这样的记述。追溯村史,落脚的时间点都在明朝移民屯边时期。王师傅的讲述也一样,他师从父亲,父亲师从祖父,家族里代代相传,技艺该是随迁徙而来。
这些年,父子俩外出参观过一些铜器生产企业,深有感触的同时,也在思考自己的家族技艺。那些企业的铜器,无论大小,都是传统工艺和现代科技相结合,錾刻、失蜡法这些传统工艺依然必不可少,模具制作却引用了3D技术,压坯、锻打、切割都引入机械,生产效率大大提高。王师傅说,十多年前一家企业外聘师傅,找到他,他也曾经动过心思,也萌生过引入机械的念头,但现在心意坚定,自己作为传承人,依持的是独有的手工技艺,必须把手工传承下去。
王道华拿出一个笔记本,一页页翻给我们看,都是订单。笔记本上记录着铜材重量、尺寸、订金,交了货品的订单都画着勾,没有打勾的估摸有五六十项。父子俩一起劳作,三天可以打制一件,订单上的铜器都做好,差不多半年又过去了。说到玉溪订购的两口炊锅,小师傅王道华语气兴奋,他说,玉溪的铜器业全省规模最大呀。
我突然想起楚雄作家孙庆明写过的故事:他请王师傅打制一件铜器盖子。故事写得很详细,洋洋洒洒五千字,可惜我想不起题目。也因此,我想起刚才见到的两个场景:一个年轻女子去抓一块紫铜,轻飘飘伸手,咯噔一下,没能拿起紫铜。再使足了力气拿,但她最终没有成功拿起那块紫铜。我想,她心里应该纳闷,一块铜而已,怎么这么重呢?见我看着她,她显出一丝尴尬。另一个场景也是与女子有关。女子抱着一口小巧玲珑的炊锅,跑去和女主人商量,让店主把炊锅卖给她。她说不还价。女主人笑着说,不卖,两三天后就有人来取。女子又赶忙问,打这样一口锅,什么时候可以交货?女主人说,半年。
铜是金属,按照活性排序该是金银铜铁,铜的活性没有铁强,但也会像铁一样“生锈”,那就是铜绿。铜绿腐蚀铜器皿,但是,铜绿也像是构筑了一道屏障,隔断了氧化。那一抹铜绿,也可以鉴定铜器的年代,也是真铜器的一个标志。古时候铜绿还可以入药。牟定出土的战国时代的完整铜钮编钟,王子兴的炊锅,都是青铜文明的代表和延续,都在岁月和时间的褶皱里闪耀铜绿之光。
我们离开的时候,父子俩一如往常:坐在矮小的铁砧前,叮当叮当,要敲打几十万锤才够数。声音也如常,铿锵且悦耳动听,像是礼貌客气地欢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