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九皋
三十多年前,父亲在乡供销社当售货员,我在乡中学念书,吃住都跟父亲在一起。那时,吃饭是让我颇感尴尬的事。
之所以感到尴尬,是因为我们的饭菜太差。我家在农村,我和父亲吃的菜,几乎每顿都以家里种出来的土豆为主,要么是炒土豆片,要么是土豆腌菜汤,往往几个月吃不上一次肉。住在我们隔壁的,是供销社的采购员萧启初家。他家的生活跟我们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萧启初家经常高朋满座,大鱼大肉地胡吃海喝。每当闻着从萧家飘来的酒肉香,我心里都特别不是滋味,不满也在与日俱增:同在一个单位工作,为什么萧启初能吃香的喝辣的,而我和父亲却只能吃土豆嚼咸菜疙瘩?!
更让我难为情的是,萧启初的女儿萧潇是我的同班同学。萧潇衣着光鲜,像个高傲的公主,经常斜着眼睛白多黑少地看人。为了不让她看到我们生活的寒酸,每次吃饭时,我都把门关得紧紧的。
有一次吃午饭时,天气闷热,父亲便把门打开了。正在这时,萧潇端着饭碗出来纳凉,见我家的门开着,便径直走了进来。她看到我们面前除了一锅饭,只有一碗土豆腌菜汤时,脸上显出吃惊甚至有些不屑的神情:“你家的菜这样简单呀!咋不吃肉呢?”她边说边把自己堆满肉的饭碗炫耀似的在我面前晃了几晃。我当时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一言不发。父亲穿着破得跟渔网似的背心,大口大口地喝着土豆汤,毫不在乎地说:“我那点工资,要养活一大家人,恨不得一半掰两半花,哪有钱吃肉!不过,天天吃素也很好,最起码心安理得!”
听了父亲的话,萧潇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容,傲气地瞥我一眼,像一阵风似的飘然而去。“这小丫头,被他爸惯坏了!”父亲边说边往我碗里搛土豆片,但我哪还有心思吃饭呢。
那时,由于物资匮乏,大家生活水平都低,同学们聚在一起经常会攀比谁家生活条件好。我也不甘示弱,经常向同学吹嘘家里条件如何如何好,用的牙膏、吃的饭菜都很高档,等等。现在,一切都露馅了,我将如何面对?果然,下午我到学校里,总觉得同学们对我指指点点的,浑身难受极了,一放学便飞也似逃离学校。
傍晚,父亲下班后,回到家里见我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关切地问:是不是病了?我沉默了好半天,没好气地说:“同是在外面工作的人,你为什么那么穷?别人家能吃肉,只有我们顿顿啃土豆,害得我让同学瞧不起!”
“吃肉,你以为我不想?但我既不会偷,也不会抢,就那么点工资,要供你们兄妹念书,还要赡养老人,不省着花咋行!”
对父亲的解释,我颇不以为然,小声嘟囔道:“你每天卖货物要卖那么多的钱,为什么不先拿点来补贴生活呢?”
这其实是我一直憋在心里的话。那时物资紧缺,每天来父亲商店里买商品的人络绎不绝,他卖的货款多得要用脸盆装,他总是每天下班之前雷打不动地将这些钱存进银行里。
仿佛滚油锅里溅进了水,我从未见父亲生过这么大的气,他额上青筋暴突,怒吼道:“那是公家的钱,一分也不能动!——哼,只怕伸惯了手,要收回来就难啦!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这么势利,整天比吃比穿!”他气得嘴角哆嗦,甩上门骑着自行车回农村老家去了。
父亲工作的地方离农村老家有五公里,母亲在家种着十多亩地。我四兄妹都还在念书,家里缺乏劳动力,每晚下班后,父亲都要回家帮着母亲种地。那天深夜,父亲一脸疲惫地从老家回到单位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娃,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重了点?但你说出那样的话,着实让我生气。我承认,我是穷,但穷得有骨气。在单位,我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工作,从不会挪用一分公款,一家人同甘共苦。我相信,我们总会有好起来的一天!——这里,我要批评你几句,你要人穷志不短,不要去跟别人比吃穿,要跟别人去比学习成绩,比将来谁有出息!”
说到最后,父亲一脸热望地看着我。看着他那过早衰老的面庞,我的心一阵刺痛,但父亲讲的道理却深深地镌刻在我心里。后来,我发奋攻读,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却听到一个爆炸性消息:萧启初为了维持平时的高消费生活,挪用公款,东窗事发了。那些经常跟他凑在一起吃喝的朋友也作鸟兽散。对此,父亲的反应相当淡定:“萧启初那点工资,能维持他那样的生活水平?一个人要是公私不分,迟早要栽跟头。”
参加工作这些年来,我听到或见到了一些公私不分,任由欲望泛滥,不择手段地中饱私囊而最终身败名裂的例子,越发觉得父亲对我教导的可贵和重要。俗话说,“贪如火,不遏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则滔天”。细细想来,如何管控欲望,做到公私分明,真的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生重大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