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联
乙巳仲夏,我们一行人来到会理古城。
踏入古城的刹那,时光似被柔云牵住衣角,缓缓驻步。脚下青石板,经百年风雨摩挲,润如凝脂玉;石间纹路里,藏着岁月的私语,俯身便闻往昔故事在耳畔轻吟。微风裹一缕墨香拂过衣襟,似无形的指引,将人一步步牵向城中那方文脉秘境——金江书院。
会理古城的历史,与会泽古城同脉,皆是一部摊开的厚重典籍。会理自汉武元鼎六年立县,“会无”“会川”之名在时光里流转;至清雍正六年,因“川原并会,政平颂理”的深意,“会理”二字终成永恒落款。这座西南边陲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如妥帖的守藏人,将无数文化遗存悉心安放,而金江书院,便是其中最璀璨的一颗明珠,在岁月里熠熠生辉。
这颗明珠的微光,始于清乾隆十六年。知州韩搢于城西南隅筑“会华书院”,为金江书院播下初籽。此后百余年,书院历更名迁徙,如扁舟逐浪时光长河:乾隆十八年,蒋文祚扩建易名“玉墟”,让书香染透玉般温润;乾隆五十九年,曾濬哲拓规制称“会川”,使文脉深扎故土根脉;嘉庆十六年,德勋迁至关文庙东南,让书声与香火相融;道光初年,刘德铨挥毫题“金江书院”,从此四字与金沙江涛声相伴,再也未曾更改。命运总在平静处起波澜。咸丰十年,兵燹噬尽书院屋宇,却烧不尽文脉薪火;次年事平,王燕琼迁之于清真寺,让书院在新土重生;同治九年,会理名士马见田执设计之笔,筑钟鼓楼、凿小瀛洲,终勾勒出书院如今的模样——飞檐衔云,黛瓦映日,每一处都藏着时光的匠心。
念及吾之家乡会泽,同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其文脉亦如长河奔涌。西汉建元六年,汉武帝在会泽置堂琅县,属犍为郡;今天的会泽古城内会馆林立、寺庙错落,素有“会馆之都”“钱王之乡”的美誉。明清时铜商经济兴盛,书院文化随之勃发,亦有四所书院如星辰列阵,照亮一方教育天空。
西林书院是会泽最早的文脉集聚之所。雍正五年,黄士杰于东川府城东门外设义学;雍正十年,崔乃镛扩为书院,《东川府志》细载其貌:“大门三间,二门三间,讲堂五间,书房十间,厨房二间。”其名“西林”,源于云贵总督鄂尔泰“西林觉罗”之姓,崔乃镛在《西林书院记》中言——“宗西林,私东川也;崇书院,重东川也”,一字一句皆是对教化的珍视。
乾隆十九年,东川知府义宁临书院,见低洼积水、蚊虫扰人,又邻闹市喧嚣,“颇觉不惬于心”。恰遇前任知府宅院待售,其地近县衙,清幽雅致,如世外桃源。义宁捐银购下,修葺后迁书院于此,易名“日新”,取“苟日新,日日新”之意,盼学子朝暮精进。他更置办学田,将义通河三盘水碾之利纳入书院,让书香有了长久依靠。
光绪九年,因建考棚,日新书院迁往东川府文庙西魁星阁后;光绪二十二年,冯誉聪重修,见书院临金钟山麓、灵璧山下,取“钟灵毓秀”之意,更名“钟灵书院”。考棚与书院相邻,学子读书之余便识应试之地,教育与考试相融,成一方文教盛景。乾隆二十二年,会泽又建金钟书院,本为纪念义宁德政的“义太守祠”,经义宁题匾改名,划十亩公产地为基金,让文脉再添一处栖居之所。
清朝时,会泽书院走出7位进士、320名举人贡生;近年,两百余会泽学子考入清华北大,那缕书香,跨越百年仍未断绝。
目光重回会理古城,金江书院静立会理一中校园,与学校续写着跨世纪的文脉接力。自1751年至今,273年办学史中,仅现址便逾160载。书院的砖瓦,早已成为学校最厚重的文化底色。
会理金江书院,属明清四合院布局,如一幅对称的水墨画,讲堂端正,承百年书声;正厅庄重,藏千年智慧;须弥座廊台带岁月弧度,垂带式踏道承往来足迹。青砖映碧瓦,翘角衔流云,黑漆板壁映雕花门窗,每一处细节都是古人匠心。四周绿树成荫,翠柏挺立,晨有鸟语伴书声,暮有霞光染庭院,四季皆成画景。难怪它被誉为“万里长江第一院”。论空间,是长江流域之冠;论时间,为凉山州书院之始;论成果,乃全州唯一育翰林之地。
古人选址,常怀对天地灵气的敬畏。相传会理古城山水呈“鲤鱼奔滩”之态,金江书院恰落“鲤鱼心脏”“鲤鱼奇气钟此穴”。他们坚信,灵气聚处必出英才,便将这会理最高学府置于此,那份“望子成龙”的期许,藏在一砖一瓦,融在墨香书韵。
踏入书院,一棵近两百年的古树先迎访客。枝干需两人合抱,枝叶如巨伞撑开,隔夏日暑气,留一地清凉。风拂树叶,似有往昔书声回响——曾有学子在此晨读,让晨光落满书页;曾有贤者在此论道,让思想随清风飞扬。这古树,便是书院最忠实的见证者,将百年故事刻进年轮。
金江书院正门“高阳遗泽”匾额醒目,为清末知州李成章所题,两侧楹联“河岳英灵钟此辈,国家元气在斯文”,字字恳切,道尽对学子的期许。厅内文物字画,如打开时光匣子,将书院过往一一铺展。旁侧讲堂为歇山式顶抬梁土木结构,“荟英堂”匾额是同治年间知州陈廷标左手所书,笔力苍劲,别有风骨。过厅左右门楣“三畏”“四箴”的题字,更是书院留给后人的精神瑰宝。
其实,金江书院并非静止的建筑,而是流淌的文脉,是走出的英才赋予它鲜活生命。道光丁未年,进士何璟从这里走出,官至两江总督,清正廉洁,勤政爱民,便有“何督两江光蜀地”的赞誉;1862年,廖坤培中进士任贵州学政使、翰林院编修,得赐“荒僻南天”匾额,藏着对“边城出英才”的惊叹,遂成“廖点翰林耀南天”的佳话;“吴门三举”更是美谈,会理科甲巷吴道馨、吴晓峰、吴昌祀皆中举人,且出自金江书院,吴晓峰中举后归院主讲,以学识反哺母校,让文脉绵长。据载,咸丰辛亥至光绪乙酉年,书院育进士1人、举人9人、贡生26人,《邛嶲野录》中182名贡生,亦在书院史册留名。
近代以来,文脉薪火更盛。“五四”浪潮席卷时,会理虽处边陲,却紧跟时代,书院转型后的学堂里,学子既学文化知识,亦受革命思想熏陶。这座小城,先后有51人考入黄埔军校,34人入云南讲武堂,他们带着书院精神,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夕阳西下,步出书院,余晖为青砖碧瓦镀上金边,让古建筑更显庄重。它无岳麓书院之名盛,无白鹿洞书院之规制,却在西南边陲一隅,守一方文脉,护一缕书香,走过270余载。指尖拂过“高阳遗泽”匾额,木质微凉里有岁月温度;耳畔似有书声回响,是文脉在时光里轻吟。或许,这便是金江书院的馈赠,让我们在时光褶皱里,读懂文脉重量,让敬畏与珍视在心中生根,而后续写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化长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