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春
在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弥勒市朋普镇息宰村,其村名承载着“止息争战”的和平期盼。这里是数学家熊庆来先生的故乡,也因此广为人知。在历史上,该村更是一处重要的“受降城”,关联着明末的一桩重大历史事件。由此事件衍生出的三首著名诗篇,生动见证了云南各民族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进程。
明末崇祯年间,在云南临安府地区爆发了一次大规模的土司叛乱——“普名声之乱”。此次叛乱被称为“晚明一大事”。普名声是阿迷州(今开远市)土知州,其妻万氏乃江右(今江西省)寄籍女。普名声利用明末云南征调土司兵出征贵州和后金的时机逐渐发迹,势力不断坐大。其目睹明末中央势力式微,军队已不堪战阵,抓住云南各级官吏腐败不堪的机会发动叛乱。叛乱初期其攻城略地,滇南大片城池被其攻破,直接兵逼临安府府城(今建水县),甚至有进围昆明之虞。面对普名声的咄咄进逼,明朝廷令川贵总督朱燮元领贵州、四川军马进驻云南,同时,调四川石柱土司秦良玉军一同协助剿普。面对朱燮元和四川秦良玉土司军队的大兵压境,加之普名声属下何天衢反正攻其巢穴阿迷州。普名声担心大兵压境,自己的基业将毁于一旦,因此有求抚之意。朝廷也“司帑告匮”“兵饷不敷”,所以也想“以抚了局”。由此,云南巡按姜思睿等遣广西府知府张继孟,匹马入息宰,于皈依寺招抚普名声,“才使积年巨寇始尽”。
姜思睿、张继孟等人因招抚普名声与万氏之功劳赋诗以言志,刻石以记事。至今所传,如姜思睿在招抚万氏后,于临安城西筑抚蛮台。雍正《建水州志》卷12《艺文》有《抚蛮台》(为万氏作)诗,云:“平生耻读和戎议,今日㽛町见百蛮。泸水滩头谈旧事,南人不反乞生还。”在姜思睿看来,以堂堂华夏威严,汉室礼仪,屈尊“和戎”,这是一个大明封疆大吏所不耻之事,这是对儒家文明礼仪的玷污。但当大明王朝摇摇欲坠之际,看到“㽛町”地区“百蛮”叛乱使得西南一片狼藉之后,姜思睿对诸葛武侯南征时听取马谡提出的“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建议后能够抚定南中,一举成就三国鼎立局势的做法大为赞赏。姜思睿认为自己招抚万氏,和诸葛武侯当年的抚定南中可一较高下,表明其为维护大明王朝的领土完整所付出的心血和作出的贡献,并沾沾自喜。其后,姜思睿回师昆明途经今江川区海门桥时,看到抚仙湖与星云湖交界地区著名景点“界鱼石”时,因盛传界鱼石“石怪鱼惊”,使得抚仙湖盛产的抗浪鱼和星云湖独多的大头鱼,两湖相交,鱼以石为界,有两湖之鱼“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奇迹,由此触景生情,写下了“星云日向抚仙流,独禁鱼虾不共游。岂是长江限天堑,居然尺水割鸿沟。燎原已扑殃池焰,解网应消在沼忧。分付鲛人传鲤信,河清从此得相投”的著名的《题界鱼石》诗,今天在界鱼石旁仍立有镌有此诗的碑刻。
诗的前四句被当地人视为理解“鱼不往来”这一自然现象的圭臬。但事实上,姜诗所表述则有更强的政治意图,后四句则笔锋一转,论述“燎原已扑”“解网应消”“河清相投”,来说明殃及池鱼的燎原烈焰已经扑灭,河里捕鱼的渔网业已收起,让渔夫传话给两湖鱼族,河里所有阻碍它们往来的障碍业已清除,包括怪石嶙峋的界鱼石已经不起作用,两河之鱼可以自由往来了。在姜思睿看来,“界鱼石”的现象是一种区分“汉”与“非汉”两种文明的界限,也是一种抗拒统一,偏安一方的地方割据自雄现象,但在中央王朝看来,任何关山险阻的自然环境、纷繁复杂的民族状况,都不能抗拒统一,各民族之间可以相互交往交流交融。这是一种打破地域与族群的隔阂,将云南各族人民的命运与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思想,这也是姜思睿诗句中蕴含的深厚的政治意蕴。
而乾隆《广西府志》和康熙《弥勒州志》也记载了张继孟单骑赴息宰河抚普名声之事,《广西府志》认为招抚的地点为“皈依寺”,但康熙《弥勒州志》则记为“归依寺”。为何会出现“皈依”与“归依”的区别?刘献庭的《广阳杂记》回答了这一问题。其不但详细记载了张继孟招抚普名声的经过,而且还讲述了为何改“皈”为“归”的原因及“息宰”之蕴意。其记载张继孟匹马入阿迷,普名声“令兵目阿补,付以降文,随二使诣府乞降,请于息宰河投见。郡侯曰:‘息者,止也;宰者,杀也。息宰二字,有止杀之义,即诗所云遏刘也。’(张继孟)允其请,达之当事”。普名声“即传兵目搜采贞珉以纪其事,乞留一言,继孟援笔题之于壁,见檐扁书皈依寺,继孟曰:‘汝既归顺于兹,当易去匾上反字,改曰归依’”,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广西府志》和《弥勒州志》上“归依”和“皈依”的不同。而在康熙《弥勒州志》中有《息宰河抚普名声》,乾隆《广西府志》有《皈依寺抚普名声》,均记为:“天南妄自现饞枪,微彗焉能对大明。一纸不烦诸葛阵,片言何事亚夫营。昔凭岭柱削熢燧,今借河涛洗甲马。息宰从兹千载后,今人传是受降城。”张继孟改“皈”为“归”,其意图就是去掉少数民族的反叛心理,从此百蛮不再反,归依中原,实现国家一统。其把招抚地点选在弥勒朋普的“息宰河”这一地方,也是别具政治意图,“息宰”一词,说明从此止戈,由此“息宰从兹千载后,今人传是受降城”,“息宰”也成为了一个象征少数民族皈依一统的代名词。所以“息宰河招抚普名声”诗和姜思睿的“题界鱼石”诗有异曲同工之处。
虽然姜思睿和张继孟对于他们招抚普名声和万氏的功绩大加宣扬,并勒石以记其事,表达一种冀图国家一统的美好愿望。事实上,在明末乱世之际,大明王朝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处处受敌,处处挫败,几乎没有一件战事可以值得大肆宣扬。而招抚普名声和万氏,可以说是他们在西南军事行动的一次短暂的成功之举,虽然没有斩首报捷,但也暂时恢复西南的平静,维护了国家的一统。这对大明王朝而言,可以说是乱世中的一次佳音了。
[作者系中共云南省委党校(云南行政学院)党史教研部副教授;本文系中共云南省委党校(云南行政学院)2025年重大课题“云南边疆治理的历史进程研究”(项目编号:2025YNDXXJ51)的阶段性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