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延炜
东汉学者许慎所编著的《说文解字》,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说解汉字的专门著作。清代汉学兴起后,学术研究重视文字考证、声音训诂,主张“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求义理”,强调“识字为读经之始”,对《说文解字》的研究遂进入崭新阶段,形成了一门专门的“《说文》学”,并涌现出以段玉裁、桂馥、王筠、朱骏声等为代表的众多重要学者。清代《说文》学的兴盛和繁荣,不仅极大深化了对《说文解字》的研究,更将中国传统学术推向高峰,其中视学术为生命的治学精神和求实追求,是值得我们珍惜和继承的宝贵遗产。
深化了对《说文解字》的研究
《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自东汉成书后,虽历代传抄、校订不绝,但相关研究始终较为零散。及至清初,随着学术研究由理学向考据学转向,《说文》受到广泛重视。乾嘉学者普遍将研读《说文》看作是读书治学的基础,清代学者王鸣盛曾云:“读遍天下书,不读《说文》,犹不读也。”在这一观念的作用下,清人治《说文》者甚众,仅较具代表性的著作就有400多种,主要内容涵盖以下三个方面:
阐发体例。《说文》原书没有凡例,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人对其的阅读和理解。南北朝时期,虽有学者注意到其“隐括有条例,剖析穷根源”,但并未进行进一步的研究。清人在研究《说文》时,特别注重对其体例的归纳和阐发。段玉裁注释《说文》时,常在一部之末或一字之下,随文论其体例。如“一”部“元”字下对《说文》凡篆一字,先训其义,次释其形,次释其音,合三者以完一篆的著述体例进行了归纳,论证了“《说文》,形书也”的观点。王筠在段注基础上,“即许书而释其条例”,撰成《说文释例》二十卷。全书用1000多条例证,分40余种条例,全面归纳了《说文解字》的体例,“明许君之奥旨,补茂堂所未备”。
推进对汉字形音义关系的研究。汉字由形、音、义三部分组成,三者既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通过“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说文》系统构建了汉字的形音义研究框架。清代学者突破前代研究中或“重形轻音”或“重义轻形”的局限,主张“形音义互求”,将汉字的形体、声音、意义视为相互关联的整体,并进一步提出“因形求义”“因形求声”“因声求形”“因声求义”“因义求形”“因义求声”的六种互求方法,不仅极大推动了相关研究,更纠正了《说文》原书中的一些误释。
开掘新材料。清人认为,“许氏以后,三代器铭之见者日益多,学者摩挲研究,可以通六书之条理,为六经之羽翼”,故在《说文》研究中,十分注重以金石材料(包括青铜器铭文、石鼓文、陶文、玺印、货币等)校勘字形、纠正讹误,并补充《说文》未收录的字。如段玉裁在为《说文》作注时,就曾利用宋人编辑的《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考订《说文》未收录的“䩦”字。晚清学者吴大澂撰写的《说文古籀补》,收录金文、陶文、玺印等4700余字。该书依《说文》部首编排,每字摹写金文形体,注明出处,为《说文》补充了大量先秦文字。
将中国传统学术推向高峰
《说文》学在清代的兴盛与繁荣,与学术研究在明末清初的实学转向密不可分,本身就是传统学术演进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而清代学者在研究《说文》过程中秉承的一系列思想理念和治学方法,又极大丰富和促进了传统学术的发展,将其推向高峰。
明确提出由文字以通训诂,由训诂以明义理的为学路径。清人鉴于明末王学末流轻视读书,空谈心性的弊端,强调考文知音在学术研究中的基础作用,指出“讥训诂之学,轻语言文字,是犹渡江河而弃舟楫,欲登高而无阶梯也”,明确提出“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经过清人,特别是乾嘉学者的不懈努力,以语言文字学为核心的传统“小学”摆脱了以往从属于经学的附庸地位,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并反过来为推进和加深经学研究提供了基础。
丰富并深化了传统学术的校勘方法。作为文献整理的基本方法,校勘在中国古代起源甚早,并在长期的发展与演变过程中形成了辨别真伪、校订误谬、确定类例、详究编次等基本主张。清人校订《说文》,既继承了传统校勘学的核心理念,又有所创新。段玉裁注释《说文》,注重不同版本互校、前后文对校、据义例推校,提出“定底本是非”与“定立说是非”,认为“必先定其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断其立说之是非。二者不分,轇轕如治丝而棼,如算之淆其法实而暓乱乃至不可理”。正是经过清人的努力,传统校勘学不仅在理论上取得长足进步,更在实践中取得巨大成果。经清人之手校勘整理后的许多古代文献,成为善本。
坚持并发展了“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实事求是”出自《汉书》,原指西汉河间献王刘德整理、编校古籍时“务得事实,每求真是”的治学态度,清人治学,注重“实事求是”,强调学术研究必须以客观证据为依据,反对主观臆断。反映在《说文》研究中,即强调“无征不信”。桂馥撰写的《说文解字义证》,博取群书,每一字下征引的例证,少则几条,多则几十条,王筠赞其“凡所称引,皆有次第,取足达许说而止”。这种平实、严谨、强调言必有据的治学态度,经过清代学者的发扬光大,成为被中国学人广泛认同并尊奉至今的重要原则。
视学术为生命的治学精神
古人将以《说文》学为代表的文字、训诂之学归入“小学”,视为研读经史、阐发义理的基础学问。但《说文》研究又是一项难度极大、需要付出艰辛努力的“专门之学”,甚至有“古之所谓小学,老大犹莫究其业”的说法。清代学者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安贫乐道、焚膏继晷,以一丝不苟的精神和态度读书治学,这种视学术为生命的治学精神和求实态度,值得今人倍加珍惜。
甘于寒素,安贫乐道。翻开清代的《说文》学史,可以看到,不少学者是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从事研究的。段玉裁晚年右腿残疾、疾病缠身,但仍坚持注释《说文》,曾对友人说“贱体春病如故,栗栗危惧‘说文注’恐难成矣,精力衰甚,既成而死,则幸矣”。书成后,则曰“吾以春蚕一般,茧既成,惟待毙焉”。钮树玉早年以贩布为生,“舟船车骡之间,必载经史自随,归则寂坐一室,著书终日”,稍有赢利,即以购书,“恒夜篝灯,从帐中读,久之帐尽黑”。所著《段氏说文注订》六卷,纠正段注之失,多有依据。
焚膏继晷,兀兀穷年。清代学者为《说文》研究投入了极大热情,举凡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无不耗费很长时间完成。段玉裁撰《说文解字注》,用三十年时间,其间曾任四川富顺、南溪等知县,时正值清廷征讨大小金川,“储偫輓输,无敢稍懈”,然“每处分公事毕,漏下三鼓,辄篝镫改竄是书以为常”。桂馥“自诸生以至通籍四十余年间,日取许氏《说文》与诸经之义相疏证”,又“绘许祭酒以下至二徐、张有吾、邱衍之属,为《说文统系图》”,“精力萃于是矣”。
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部说解汉字的专门著作,《说文》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清代学者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说文》研究,不仅丰富了对该书的研究,更在此基础上,将中国传统学术推向高峰,其中所反映出的实事求是、言必有据的治学态度和求实精神,是值得珍惜和继承的宝贵遗产。
[作者单位:湖南省社会科学院(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历史文化研究所;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晚清湖湘《说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YBA15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