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宏

《景迈人间》是以景迈茶山“申遗”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作家闻冰轮有多部长篇小说创作的经验，使这部小说既有丰厚的内容，又有艺术的魅力。小说巧妙地将个人成长、家族秘密、景迈山文化保护与传承交织起来，构成小说的结构主线，即女主角蔺芷若在城市人生价值崩塌，跌落低谷，来到景迈山，在参与“申遗”的过程中，重建精神价值，获得救赎，在景迈山的茶香深处，完成了一次对婚姻与爱情、传统与现代的深刻反思与超越。

小说开篇即展现了女主角蔺芷若在丧亲之痛、家庭危机、事业冲突的多重夹击下陷入困境，把小说的情节冲突迅速集中展示。母亲对父亲去世的激烈反应让她惊异，在她返家后发现了父亲的“铁盒子”，以及给她的遗书和手稿，拉开了家庭秘密的帷幕，也得知了父亲与景迈山的深刻关系。父亲的形象变得模糊甚至陌生，动摇了她对父亲的认知基础。铁盒子承载着父亲的秘密和遗愿，那个曾经受女儿敬重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昂基诺是谁？她与父亲是怎样的关系？这只有到景迈山才能解密。丈夫李明辰从热情到冷漠，摧毁了她引以为傲的感情。尤其是朋友秦柔剽窃她的学术成果，而所长马正源为自己的利益包庇了这一学术腐败行为，蔺芷若在事业中遭受打击。小说细致地书写了蔺芷若、秦柔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作为科研理想主义者的蔺芷若，在马正源面前，是微弱无力的。这递进式的三重打击摧毁了蔺芷若的自信、自尊，以及对男女之爱、职场人性的信任。她引以为傲的家庭、事业、爱情、友情，这些支撑她生命的支柱，在短暂的时间内轰然倒塌。蔺芷若的精神崩溃了，她自我封闭，蜷缩在发霉出租屋。然而，小说中的蔺芷若又是执着与顽强的，她不想倒下，她寻求自救，求助于心理医生，医生的催眠疗法仅能短暂缓解她内心的焦虑，传统疗愈失效。是父亲的临终托付和解开“铁盒子”秘密的愿望，把蔺芷若引向景迈山，她舍弃了大城市昆明，走向大自然的景迈茶山，从个人破碎的精神废墟走向民族文化丰沛的沃土。这是精神救赎的开始，也是新生活与新生命的开始。

景迈山在小说中被描写得如诗如画：“那是一片如梦似幻的古茶林，宛如遗落在人间的仙境。巨大的茶树矗立在起伏的山坡上，每一棵都有数人合抱粗细，树冠舒展，枝叶繁茂。这些茶树显然已经生长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它们的树皮粗糙沧桑，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犹如古老的智者，静默地诉说着悠久的故事。然而，枝头的嫩芽却依然鲜嫩碧绿，充满生机，仿佛时光在这里停滞，永远保持着勃勃生机。”景迈山既是真实存在的人间美景，又饱含着边地民族数千年的智慧，在云海翻腾中，显现着丰富的精神文化。蔺芷若来到景迈山，最初的动意是解开父亲遗留铁盒中的秘密，她也确实逐步揭开了父亲蔺宇轩与神秘女子昂基诺之间的秘密：这是一段被命运撕裂的情缘。她的收获又远不止于解开了家庭的秘密，她理解了他们的责任与担当，更深刻领悟了他们对茶山共同的深爱。他们未成眷属，却用自己的牺牲来守护茶山。铁盒子中不仅隐藏着家庭的秘密，更重要的是父亲保存的那一颗古树茶种，它只有与昂基诺保存的另一颗茶种相遇，才能解开古茶树基因的秘密。这两颗种子，是让已经开始变异的茶树基因复归古茶的关键。小说的这一情节设计，富于浪漫主义色彩，增强了小说的艺术魅力。

守护茶山，是景迈人共同的愿望与责任。蔺宇轩虽然因为家庭的责任，远离了景迈山，但是他一生都在守护景迈茶山的根脉。昂基诺用她一生的牺牲守护茶山；帕康肩负着家族守护茶山的使命，成为最坚定的守护者；岩温桑用他的沉默与勇敢守护茶山。在作家的笔下，景迈茶山不仅是物质的存在，也是精神的化身。“守护茶山”成为贯穿全文的主旨，既守护文化遗产，也守护人性本真。蔺芷若在解开家庭秘密的过程中，逐步融入了景迈人守护茶山的群体，她的精神在破碎中得以重建，她用自己深厚的科学研究能力加入了景迈“申遗”的历史进程。景迈人不惜以生命守护茶山，国际考察团目睹他们用血肉之躯和历史传承的智慧阻挡了泥石流的横行，大为感动。面对商业开发的冲击，眼前利益的诱惑，以帕康为首的景迈人，又挡住了挖掘机的前行。蔺芷若用她对现代传媒力量的理解，任用年轻的新兴传媒人周小姜，与帕康联手，依靠网络的巨大传播力，为守护景迈山的文化遗产和生态家园作出了重大贡献。

女主角蔺芷若是现代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她继承了父辈为科学研究顽强拼搏、无私奉献的精神，也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与使命感。与同代人相比，她在科研上已经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到景迈山后，在研究茶树基因变异的难题上，用简陋的设备做出了别人难以企及的成果。特别是当秦柔第二次剽窃她的研究成果，为了茶山“申遗”成功的大局，她又一次忍辱负重，吞食了这枚苦果。当她深刻认识到景迈山文化遗产的珍贵和面临的危机，她超越了个人的伤痛，将个人命运与景迈茶山生死存亡紧密相连，一心一意扑在科研上，运用现代科技守护传统，为茶山“申遗”成功作出了贡献。

小说中的蔺芷若性格坚韧而顽强，但这不是天生的，她性格的转变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到景迈山以前，在多重打击下，她曾精神崩溃。彼时的蔺芷若有女性的脆弱，所幸她没有被彻底击垮。是景迈茶山拯救了她，大自然的美陶冶了她，景迈茶山丰富的民族文化洗涤了她的心灵，景迈山人13年申遗的顽强精神锤炼了她的性格。在“申遗”的艰难旅程中，面对重重困难，她重新认识自我，并逐步褪去精神破碎者的外衣，展现出了顽强的性格，实现了精神上的涅槃重生，完成坚强的景迈文化遗产守护者的华丽转身。

蔺芷若重情重义，无论何时何地，她对人间感情都抱有善意与敬重，她从未想过与自己相爱的丈夫，会背叛自己，更没想到自己的朋友秦柔，因一己之利会不择手段剽窃自己的成果。在揭开家庭秘密之前，她对向来敬重的父亲产生了怀疑，但了解父亲与昂基诺的过往情缘后，理解了父亲无法言说的遗憾与思念。她内心深处渴望真实而纯粹的感情，这是她最终被岩温桑“无声守护”唤醒的基础，岩温桑满足了她“心灵深处最原始、最纯粹的渴望”。小说《景迈人间》既是对景迈人13年申遗成功的礼赞，也是一曲歌颂青年知识分子优秀品质的咏叹调。

《景迈人间》通过蔺芷若救赎与重生的故事，给予我们深刻的启示：在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地方的民族文化如何适应并发展自己的优良传统？蔺芷若最终选择留在景迈山，不应理解为她对美丽自然风光和淳朴山野民情的热爱，更不能浪漫化地美化前现代生活，应视为一种文化身份的重构、精神家园的重建。当前的一些传统文化保守主义者最容易从美化前现代社会，美化农耕文明甚至原始文明的角度去抨击城市文明、现代文明。蔺芷若作为现代教育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她并未放弃自己的知识工具，而是将其转化为服务茶山文化保护的力量。小说富于启示之处在于，它没有将景迈山塑造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乌托邦，而是展现了传统景迈茶山文化在现代语境中的主动调适与发展。申遗的成功不是终点，而是新一轮文化重建的开始。蔺芷若留在茶山，成为这一重建的参与者，而不是传统文化的享受者，这一转变对当代知识分子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在茶香深处，不仅有个人重生的可能，更蕴含着文化重建的智慧密码。